第五十二回蛮舅爷无心槛凤痴妓女有意离鸾
仲春时节,桃李芳菲。云麟闲着没有事做,轻轻穿了一件绉纱棉袍子,又披着一件外国缎马褂,特的走向那个旧日都天庙今日平权学校的地方来,访他妻舅柳春。柳春自从正月十七,同明似珠回他家里,闹了一次新娘,以后也不曾回来过一次。云麟走进庙内,见那些粉墙一例粉得雪白,与当年在这里扶乩的光景,迥不相同,不禁暗暗感叹。刚转过一个弥勒佛龛之后,猛从半空里发了一个霹雳,听了去好像是许多泥水匠,在那里钉木桩一般,接二连三吆喝不已。正在疑惑,从右首一个小房里,走出一个短僮,笑迎上来说:“请问老爷,可是来会我们柳老爷的?”云麟卟哧一笑,暗想做了一个教习,怎么又是老爷老爷,闹起这官场来了。遂点了点头。那个短僮又笑道:“请老爷在会客所里略等一等,我们老爷正在讲堂上英文课呢。一会下了课,便来招待老爷。”
云麟又点了点头,短僮便将他引至一个神堂上来,原来就是当先济显祖师临坛的所在,本来有五位瘟神大帝,如今那些偶像已不知迁到何处,剩了一个空土台,乱丢了些木头杆棒。两边壁上挂了两张花花绿绿的大清帝国全图。云麟也就随意坐下。短僮一会子送上一碗茶来,他也走了。云麟冷冰冰等了好一会,耳边猛听见有一阵铃子声音,顿时那些学生纷纷跳出来,闹得烟雾涨气。到有一大半赶到招待所,伸头垫脚的,来望云麟。不多片刻,才见柳春嘴里衔着一枝洋烟,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面,直挺挺的进来,欠了欠身子,开口说了一句说:“闹乏了,闹乏了,老哥是打那里来的?我们好久不见。”
云麟笑道:“正是的,很惦记你的,所以特来走走,不料老兄正在上课,未免有荒正务。”柳春道:“那到不然。兄弟上课时辰,却不能奉陪。如今下了课,谈谈不妨。我们学堂规矩,是不比你们中国的教书先生,镇日价做永远监禁的囚犯。”说完了又伸出一只手,用指头掐了一掐笑道:“大哥同舍妹还在密月里呢。你们到不一齐出来走走。”又笑道:“我说错了,你们那里会知道我们外国有密月旅行的规则,况且我们那位克堂先生他又是不近人情,动不动要行家庭压制手段的。”
云麟道:“这话真是一点不错。我们中国人固然非常顽固,但是不晓得老兄几时又入了外国籍的?”说得柳春也笑起来说:“大哥取笑得妙极,是兄弟一时失于检点,总缘平日醉心欧美惯了,不觉得说话中便流露出来。”
云麟又笑道:“勿怪勿怪,闹着顽的。小弟不幸生于中国,是不消懊悔得了,不知道你们那个外国女郎,老兄近日可曾同她相见?闻得你们外国的制度,这男女上面是不大讲究的,小弟斗胆,所以敢出此语。”柳春大笑道:“这又何妨。她每天是必来会我的。停一会大哥包管会得见她。”云麟又笑道:“不瞒老兄说,日前得亲小吻,至今鼻观犹有余香。岁月迢迢,不知几时可以再温腮颊?”
柳春听云麟满口文皱皱的,虽不大解得他说甚么,总猜是说的明似珠同他接吻情事,不禁勃然有些怒意说:“大哥休怪,总算你们中国教育上欠于讲究,怎么把个接吻的大礼,说得这样不堪。譬如你那尊夫人我忽然去欺负她,你可欢喜不欢喜?我这拙荆她同我有无限爱情,所以才肯同我结婚。便是你要去交结她做个朋友,到也不妨,你怎么拿这些丑话说给她听,这不是你自己低了人格么?”说着气愤愤的撇下了云麟,跑向外面去了。顷刻之间,又听见摇铃学生纷纷又都上了讲堂。云麟讨了一个老大没趣,懊悔不该开口便同他取笑。我的主意,方且想他做个引线,引我去见一见那个女郎,怎么平白地恼了他,不是自寻晦气么。正在思索,猛的由耳边送过一阵尖锐皮鞋的声音,不由心里喜了一喜,猜定了定然是那女郎。果不其然,不是那明似珠是谁。云麟伸头一望,到把明似珠吃了一吓,倒退了几步,提着颤巍巍的喉咙问道:“这不是云。……”
云麟不等他说完,忙躬着身子跑出来说:“我正是姓云。”那女郎定睛认了一会,才放下笑脸,猛的笑了一声说:“这不是活见鬼么。柳春说你染着百斯笃的疫病,死得好久了,怎么还会在这里?”云麟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两人刚在室外谈话,那个短僮又走过来说,明小姐今天来得恁早,我们老爷还不曾下课。似珠笑了一笑说:“他不曾下课也好,我们来谈一谈罢。”说着提起长裙,走入屋里。云麟此时如膺异宠,好不得意,忙挨肩进来。似珠便伸过一只纤腕给云麟握着,笑道:“云先生我们上月匆匆一见,早就想去访你,是你令亲说你死了,我还痛痛叹息了一常难得你还在世上,欣幸不浅。好云先生,不知你可想我不想我呢?”
云麟年纪虽轻,也算是在风月场中阅历过一番的,不知何以见了似珠,转噤得不能说话,只嗫嚅了两声,脸早就飞红起来,那一颗心只上上下下的乱跳。这个当儿,柳春早一头闯进来。似珠笑道:“奇呀,你不去上课么。也赶得来做甚?”柳春笑道:“我听见你来了,还有甚么心肠上课。”一瞥眼又见云麟站在一旁,不觉满脸露着不然的意思。似珠又笑道:“我问你,你为甚告诉我说云先生染着百斯笃病死了,这是甚么意思?”说着,又握起云麟的手来。柳春又羞又气,仅翻着白眼,半晌挣了一句说:“明小姐,我很不愿意你爱他。”明似珠又大笑起来,说:“怪呀,我虽然同你交好,我并不曾同你行结婚礼,你又有甚么权利,不许我爱他?”
云麟听到此处,方才知道柳春同似珠并不曾结为夫妇,然而见他待柳春的光景很是落寞,心上到十分过不去,转笑道:“既是老兄这般说,我就暂时别了罢。”似珠将一双俊眼瞟了一瞟说:“这如何使得。你到我家里去走走,我有话同你讲呢。”说时那手牢牢握定云麟的手,更不放松。又对着柳春道:“你去不去?”柳春道:“去去,我为甚不去。”于是似珠携了云麟前走,柳春捞了一顶洋帽,望头上一戴,提着手包,紧紧跟着。……”死砍了头的,你不要同我瞎说八道。你蛋黄子大的人,你也想来讨你娘的便宜。娘的那话儿到是现成,怕你这小杂种掉了下去,便是到了明年今日,还爬不出洞来呢。快些将荷包子给我,这一角小洋是扣准了,你不甘心娘拔一根寒毛给你剔剔牙齿。”说着掩口一笑。那柜台里面的众伙计,大家都笑起来说:“小王相公,今日可算遇着辣口了。”
小王相公此时又将一个头伸出柜外,几乎俯到那个女婢颈项旁边,笑道:“好姑娘,你就赏一根毛给你亲丈夫剔牙齿罢。”那女婢又是一笑,便用手掌拍的一声,将那小王相公的嘴巴,打了一下,顿时红肿起来。小王相公还是嘻嘻的笑。旁边宋老爹看不过,沉下一副板板面孔骂起来,说:“不识羞耻的娼妇,做生意是正经,怎么要想扣一角小洋,同人家小官嬉皮赖脸。”
那个女婢经宋老爹当面羞辱,不觉顿时大怒,却好柜台上放着一个绕线的三角架儿,顺手拎起来直掼过去,却好打中宋老爹额角,骨都骨都冒起血来。众人大惊,又因为田焕不在店里,赶忙进去告诉了田福恩。田福恩跳出来,见有人已经将宋老爹头上扎了一块布,那女婢却不服罪,还只管泼天泼地的吵闹,转是小王相公吓得一言不发。田福恩走近那女婢面前骂道:“好大胆的泼货,你敢向我这店里撒野,你有三个头六个臂。”
那女婢也骂道:“你这瘟店,应该拿着女人开心,看你这个样儿,想是有谁抱着你的腰子?你这店难道是王爷开的不成。……”这个当儿早有许多看闲的人站了半边。田福恩听那女婢说话,越发气得三尸神暴,鐍头上早放起光来,一跳七八尺高,说:“我到要来问你,你难不成是打王爷家里来的?你将人头打破了,你还有理!我也没有甚么人抱着我腰子,告诉你一声,你站稳了,听着,我的舅子,就是一个堂堂的秀才。……”田福恩正嚷之间,早瞧见人丛里云麟在那里一闪,赶忙分开众人,跳近前一把将云麟揪住说:“快来快来。”明似珠正疑惑这街上为甚事如此热闹,忽见走过一个鐍小厮,将他心上的人揪得跌跌撞撞,不觉杏眼圆睁,回头向柳春说了一声说:“替我打这厮。”
柳春正憋着一肚醋气,没有发泄,却好手里拿着棍子,便没头没脸向田福恩鐍头上扑通扑通的打得价响。田福恩忙松了手,便来同柳春夺那棍子。又被明似珠小皮靴重重的在腿上踢了几下。云麟见田福恩同柳春厮打,忙走近前来分辨,忽然那个女婢在柜台外面喊起来说:“这不是云少爷,我在这里被人家欺负了,少爷快替我出一出气。”又望着柜台里面伙计们骂道:“好杂种,你看这是谁?这就是我们家的云少爷。”云麟匆忙之中,见有一个女婢喊他,他也顾不得去排解田福恩同柳春,凝神一看,不觉大喜说:“原来是小珍子,你家姑娘呢?想也一同到了扬州了,可怜我日夜里都想她,她住在那里?我停会子便去看她。”
那女婢笑道:“好很心人儿,一离了我家姑娘,简直影子也看不见你,我们昨天才到了扬州。姑娘现住在城外,还是那个观音庵旁边,你要去,我就陪你一同去。”说着,便伸过一只手紧紧携着云麟。好笑这一边早已玉软香温,那一边还在拚命苦斗。叵耐这云麟更是荒唐,他也不理会他们厮打,只管携着那女婢温温存存,到要发魇起来。明似珠更不知道内中情由,一眼看见云麟如此模样,不觉有些不快,喝道:“云先生放尊重些。”这一句话才把云麟从昏迷中惊醒,见似珠站在身旁,兀的红云满面,趁着势儿放了女婢,又赶到街上说:“大家莫要动手,都是一家的人。”
柳春方才住手不打。只是田福恩白白吃了一场大亏,又见云麟原来同那女婢认识,料想这个秀才舅子,也不能替我出气。柳春问明原由,卟哧一笑说:“你何不早说,临末还饶了他几下子。”似珠听见云麟说这鐍子是他的姐夫,重重向地下一啐,向云麟说道:“你的姐姐,为何人不嫁嫁一个鬼?”
云麟此时暗暗丢了一个眼色给那女婢,女婢一笑,更摇摇摆摆走了。云麟依然跟着似珠到了家里,见她那个学校,到十分洁净,似珠忙忙的将云麟请入她一座卧室里,又回头向柳春一笑说:“你讨厌得紧。我有一句话分付你,我要同云先生在这里多坐一会,可不许你也跟进来。你可允许不允许?”柳春也勉强笑道:“你这人也太难缠。你同他有甚么话讲,难道也告诉不得我?”似珠将脸望下一沉,说:“正是告诉不得你。”
柳春是知道似珠脾气,忙笑着答应说:“就是就是。”说着自己掉转过脸去,只在厅上乱踱,此处似珠将云麟让在她床边坐下,自家便望一张睡椅上一躺,把右边一只脚跷起来,搭在左边腿上,裤子本来非常窄小,紧紧绷在身上,那一条缝儿,剪直同云麟打了个照面,笑道:“我不信适才路上打的那个鐍子,就是云先生的姊丈。照云先生这样面庞,你那令姊想也是个美人儿了,为何嫁这一个丈夫,他起先难不成不拣选拣眩咳将来文明进步的时辰,我第一件不主张别事,我就先主张你那令姊抛弃了你那姊丈,就如云先生你也要算是男子里头千中挑不出一个的人儿了,怎么你娶的那个新娘子,比我还比不上,这是甚么讲究,难不成中国婚姻,都应该是这般配搭好的吗?”
云麟眼看着似珠这样神情,又听见她说这些昵昵的话,已是爱到极顶,更没有话回答,只管痴痴的笑。似珠又是一笑说:“云先生你怎么不文明结婚?”云麟笑道:“甚么叫做文明结婚?”似珠笑道:“就像我同柳春一般,他爱上我,叫我嫁他,我也有些爱他,我就任他娶我。”云麟笑道:“可是的呢。小姐原是一位奇女,早不幸被我们舅爷占去了。”似珠将脸一沉说道:“这到不然。既是文明结婚,我就可以抛弃得他。援西人的例,只须在审判厅告他一告,包管他是他,我是我。”
云麟听到此处,不觉将手指伸得一伸,似乎说柳春在外面听着,似珠一咕噜坐起,说:“理他呢。”顺手将房门帘一掀,果然见柳春立着生气。似珠望他笑道:“阿呀,不要气坏了罢,你还是回你那个学校里去预备预备明天的功课,我们有话再讲。”柳春哭丧着脸道:“我难不成不能多坐一会儿?”似珠笑道:“奇呀,这是我姓明的房舍,你怎么要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你若是不走,就不用怪我。”柳春听见他这几句话,好像有甚么把柄在似珠手里似的。更不怠慢,果然怏怏走了。云麟此时觉得似珠举动,总不是寻常儿女,暗暗惊讶。重见似珠入房,似珠轻轻走至云麟身边,用手死命向他臂膀上一捏,疼得云麟怪叫起来。似珠笑道:“呸,我是有心了,你怎么样?”
云麟笑道:“就是依着你,你也不该捏我。”似珠笑道:“这就是割臂之盟了哇。往常听见中国男女情好起来,都用极快的刀子,向膀上割一条大口子,那样都不疼,我但捏你一捏,你就喊了。像我就不这样。”说着便掳起袖子,露出一支雪藕也似的膀臂,送至云麟鼻边。云麟趁势也便闻得一闻。似珠又是一笑,低说道:“我们再接个吻罢。”接吻之后,似珠笑道:“我也倦了,你明天得暇再过来谈谈。”
云麟此时简直被明似珠弄得七颠八倒,揣度她那一种神态,便是我在先最知己的那个红珠,也没有她这般淫荡。原来近日的文明女子,便是这样儿就叫做文明。照这样看起来,原来妓女们的文明风气,还开在他们之先了。心中暗暗称怪,也就辞了明似珠出来。走到路间,早兜的触起一件心事。他那件心事,想诸君也该猜着,便是在田焕店里遇见的那个女婢,她家姑娘住在起先那个观音庵旁边。这句话诸君想想,可不是红珠是谁。只见云麟在这个当儿,好像有鬼撮着他两条腿似的,比风还快,眨眨眼早跑出北城,不是那个观音庵还好好的在那里巍然不动。只是一排的树木,比当初繁茂得许多。左边竹篱里面,知就是红珠家里了,自己低头看了看衣服,大着胆跨进去。第一个先瞧见红珠的妈,不由的打了一个寒噤,又倒退转来,隐在一株樱桃花底下,隐隐的看见堂屋上面,设着两张裁缝案子,七八个成衣,花一团,锦一簇的裁衣服,一个女郎松松梳了一个抛家髻,站在旁边,指手画脚的说话,她那两个胭脂粉颊儿,是云麟认得,再也不会错的,正是红珠。一眨眼她的妈已转入一间小房子里去了,自己这才从花底下踱出来,咳了一声,红珠将头一掉,正同云麟打个照面,不觉堆下满脸笑容,兀的重又忍住,云麟赶上几步笑道:“阿呀,我们好久不见了。”
红珠未及答言,他妈早从房里跳出来,见是云麟,放下一副铁板面孔,说:“原来是云大少,耳报神怎的这般快,云少爷到知道我们到了。”云麟欠了欠身说:“妈妈好,我原不知道,是一路上碰着你们小珍子说的。”红珠的妈冷笑道:“原来是这贱货告诉少爷的,可惜我们此番回来,是洗手了,没有房间给少爷坐。少爷是读书君子,谅该体贴我们,不用见气。”
云麟此时被他这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到噤住了,只是呆呆的望着红珠。红珠只当云麟听她妈如此说法,自然赌气走了。谁知云麟仍是不走,不禁叹了一口气说:“妈呀,横竖云少爷也不是生客,将就在我的房间里坐一坐罢。”说着摆摆手,将云麟引入后面一进。小珍子正在廊檐底下坐着,见云麟到来,不觉站起来笑道:“我告诉我们姑娘,她还说我是说谎。如今看可是谎不谎。”
红珠也不理会,走入房里,斜签着身子向妆台旁边一坐。云麟忙跟进来,提起在南京蒙她救拔的情义,并且说:“那时候,只因为接到家中电报,连到你那里别一别,都来不及。以后又去湖北一趟,乘的轮船,一般也靠在南京码头,都自同着长辈亲戚一路走,又耽搁的时辰少,发了几次很,想上去望望你,主意还不曾拿定,那劳什子轮船,早崩东崩东开了。你赠我的那一张小照,没有一天不放在我那一张书桌上,焚香供着。睡觉时辰,拿来搁在枕旁,都要想着你小名儿,叫几遍,这一夜才睡得宁贴。我若是有一句虚言,叫我将来不得好死。”
红珠此时听他说了这一大篇话,不由将个头掉转来,很很的向云麟望了一眼说:“以前的事都不消提了,只是你今番又跑到这里来做甚?你还不曾死心塌地,将这个嫖字丢掉了,你这人不是白埋没了我这颗心。”说着,不由眼眶一红,拿手假装去理鬓,忍了忍,又笑道:“我问你,自从离了我那里,不知又结识了几个姑娘。汉口这码头是很热闹的,我听见人说,就是歆生路那一带地方,也不知有多少班子。像你这种人总该是花天酒地的去闹着玩了。”
云麟急道:“我这人难道就是个猪狗,好歹也不懂得。我便是同你相好,我难道是专讲究这嫖字。我们起先是怎么认识的,你也该记得,我何尝不明白你的苦心。我要不是因为是你,我又何苦白白的赶着来看你,还吃你妈的老大奚落,到饶得你责备我不把这嫖字丢掉了。我告诉你罢,嫖字是早经丢掉了。我这一趟看望你,断不忍心再轻薄你说是嫖。况且你妈说得好,你们此番是洗手了,只算你是我的亲妹妹,听见你们到了扬州,也该来走一趟。”
红珠笑道:“阿呀,言重,不敢当,我不配有你这哥哥。”说完掩口一笑,又笑道:“既然如此,就在这里多歇一会儿再走,聚一次,是一次。……”红珠说到此,声气已有些哽咽,勉强高声喊道:“珍子你去叫奶奶预备一桌便饭,我留着云少爷在这里谈心呢。”小珍子答应了一声,她自去了。云麟此时向床上一睡,扯过红珠睡的那一个雪白洋枕头,放在鼻上嗅个不住,红珠回眸一笑,说:“这成个甚么样儿,防被人瞧见。”云麟一咕噜坐起身子,说:“正是呢,如何不曾看见你姐姐妙珠?”红珠道:“她去年就在南京嫁人了,是个山西客人办皮货的,我老子就跟着我姐姐过日子。”云麟双手拍着大腿恨道:“该死该死,她又嫁了。”红珠冷笑道:“你这人好奇怪,难不成我们该当姑娘当一世,尽着人欺负,一总不想跳出这火坑。就你这句话,便看出你这人的心,原来比生姜还辣。”云麟怔了一怔,说道:“难不成你也想去嫁人?”红珠益发生气说:“我甚么不嫁?我是该一世吃这把势饭的?”
云麟呆了半晌又点头说道:“好妹妹,你的话,怕不有理。就是我这颗心,难道不想你跳出火坑,到人家去享福。只是我活在世界上一天,就像你总不该去嫁人,要说是我安着坏心呢,我可以对天发誓,然而叫你不嫁人这句话,又实实在在的有些不在情理,奇怪我自己的心,也有不能相信的日子,叫我怎么说法呢?”云麟说到此,也就泪痕满面。红珠此时早把个头掉过去,望着窗子外面,拿手敲桌子,一言不发。好一会又转身笑道:“不谈罢,你看天色已晚下来,我们究竟又隔了一年多不见了,你想还得意?”
云麟笑道:“正是要告诉你呢,你在南京那一番待我的情义,我一到了家,便长篇阔论的告诉我们姊妹,又告诉我那个仪妹妹,她们都佩服你得了不得,都想同你见一见,这一来我定然接你到我家里去走走,想你也该答应。”红珠笑道:“这话放着再说。但是你的亲事,同你那个仪妹妹可放了聘不曾?”云麟道:“我已娶了,却不是仪妹妹。”红珠笑道:“大喜大喜,我来补个贺儿。”说着提起袖子拜了一拜,又笑道:“新人想是不丑。”云麟微微一笑。这时候房里的灯已点得透明,小珍子同一个打杂的将酒菜送上来。红珠让云麟上坐,自己侧首相陪。小珍子一旁斟酒,忽然向红珠说道:“适才裁缝师傅说姑娘那一件芙蓉罗的夹袄子,领口上意思要想替姑娘编一对双喜,取个吉利儿。这衣服毕竟是。……”
红珠忙丢了一个眼色给小珍子说:“你明天告诉他,横竖是家常衣服,随他们编双喜也好,字也好,这又甚么要紧,巴巴的要你来说。”云麟此时一心一意将一对眼珠儿放在红珠脸上转来转去,端着酒杯子,也不知道吃酒。他们说话,一总更不曾听见,只见酒酣时候,云麟早挪过身子坐到红珠椅子上来。红珠笑道:“这寡酒没味儿,我唱一套曲子给你听。”
云麟摇头道:“这尽可以不必,我们清谈到好。”说着将个脸已靠着红珠腮颊上来。小珍子知趣,早躲出房外。红珠扭头笑道:“你不用唣,怕关了城门,不好回去,赶快些吃饭,我也不留你。”这时候早听见她母亲在外面吆喝,叫打杂的点好灯笼送云少爷进城。云麟很很的向红珠望了望说:“这你人真是很心。”
红珠笑得抬不起头来说:“你想甚么呢?就是你要歇在这里,也没有别的想头,你不相信。……”红珠说到此,便马跨着坐到云麟身上来。云麟知她这话里有意思,也就晓得她是月信适至,依然将红珠搂入怀里,笑道:“好人,我们坐谈一夜也使得。”红珠斜瞅了云麟一眼说:“你这人真是难缠,我便到我妈床上去睡,让我这干净床给你,想还使得。”
云麟摇摇头。……这一夜云麟便同红珠絮絮的睡在一张床上,将这两年阔别情事,谈个不休。谈到亲密的地方,云麟嬉皮癞脸,只管同红珠挨磨。又笑说道:“你可记得那一年,你留我在你这里住,那时候我还是个童男子,你笑着叫我脱小衣服,我只吃吃的笑。你在我背上击了一下,骂我是蠢牛。可怜我这蠢牛真是蠢不过,足足忙了大半夜,依旧是。……”红珠此时已是笑得拢不起嘴,一翻身拍了云麟两下说:“你敢再嚼舌头。”云麟笑道:“不说不说。”红珠又笑道:“你替我好好睡。”云麟笑道:“我睡就是。”说到此已经将红珠拖入被里。红珠道:“你敢是要我的命。”云麟笑道:“常听见人说这东西在身上,另有一种风味,好妹妹,何妨给我尝尝。”
红珠重重的戳了他一下子,再不答话。次日天明,云麟怕家里盼望,盥洗盥洗,早又跳入城来。刚才走至他岳家那一条巷口,猛然从耳边递过一片枪声,……拍咚……拍咚,拍咚,拍咚……不由吃了一吓。停了脚步,递神再听。那连珠的枪声络绎不绝,此时路上还没有甚么行人,三脚两步忙望他岳家门口飞奔。一眼看见大门开着,有一个老家人抱着头躲在门背后,只索索的抖。里面那一派呼喝之声,更不消说得。云麟不禁寒了半截,说:“敢是被了强盗。”此时待要进去,又不敢进去。那一个老家人早瞧见云麟,招招手指着里面给他看。云麟急道:“这这这是甚么缘故?”连问了两声,谁知那老家人更被云麟吓得呆了,一言也回答不出,只有指手画脚的分儿。好容易从里面跑出一个女仆,低着头咕着嘴说:“就是天王爷爷,也不中用,去请老爹就拦得下来吗?照这样看起来,一百世不得儿子也罢,像我就不干净相…”一抬头看见云麟,说:“姑爷原来回来了,快进去瞧瞧热闹。我们大相公在那里拿着洋枪杀他的娘呢。”
云麟听见这话,才知道里面没有甚么强盗,就是柳春,点头笑了笑说:“你去请老爹也好。等我进去看看光景,为甚么闹成这个样儿?”于是跑着走入后一进,果然看见柳春横眉竖目,手里持着一柄十三响小洋枪,连珠的开放。才瞥着云麟,说了一声:“姓云的,你也回来了。……”说时迟,那时候扳过枪口,对准云麟心口一枪,只听见拍咚一声,却不是云麟倒地,原来他那手枪是吓人顽的,并不曾安着枪子,早见龚氏一把将柳春扯在怀里,说:“畜生,你有话尽说,你口口声声要寻你的妹丈,你妹丈那一件事得罪了你,也不说个明白,拿着这牢瘟东西,把人耳朵都震聋了。姑娘也不用生气,他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女儿,我没有甚么两般心眼儿。”云麟见这光景,已明白九分。见他新妇柳氏,正站在房门口,赶紧一步便跨入房里。柳氏薄问道:“你昨夜在那里的?。……”
柳春更不待他这话说完,又跳起来喝道:“在那里的呢,你不消问他,只须问我。”又指着云麟道:“好姓云的,明似珠被人欺负够了,你也不问问她是谁的妻子,她留你住宿,你便在她那里住宿,我有本事砍了你再去砍她。”愈说愈怒。龚氏也抱持不住,只见柳春跳得比桌子还高。此时手枪已被龚氏夺过去了,他只摩拳擦掌,想来同云麟厮打。龚氏同柳氏听见柳春如此说法,也觉得云麟太不正经,怎么闹到未过门的舅姆子那里去了。大家便来追问着云麟,问昨夜果然在这明姑娘家里是不是?云麟此时有口难分,却又不敢说是在红珠那里住宿的,只管支支吾吾,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柳春越发觉得他贼人胆虚,闹得真个几乎将房屋打翻过来。一霎时先前那个去请柳春堂的仆妇回来说:“老爷说,大相公是他的老子,老爷是大相公的儿子,任凭大相公怎么样闹法,老爷是不敢回来查问的。”说着又哈哈一笑说:“老爷说得太蠢,老爷把个手一直伸到下面,不知抓着甚么还打了两下子,说总怪这东西不争气,养出这个大相公。又说大相公是太太生的,叫太太仍然将大相公收入小肚里去罢。”引得一店的伙计们都笑了。后来还是一位长黄胡子的老爹,将老爷扯出去吃茶去了。我看大相公也歇一歇怒罢。都是一家子人,何必在这里恶闹。大姑爷不开口也就算是服了输了。”
柳春跳起来重重向那仆妇脸上吐了一搭唾沫说:“死娼妇,你嚼蛆呢。我请问你,譬如你的女人被人家睡了觉去,你可依不依?”那仆妇一面用袖子擦脸,一面冷笑道:“大相公不要顽笑。我若是能有女人,我也不是女人了。”柳春方知适才的话说错,又道:“就叫你去陪人家睡觉。”那仆妇笑道:“我睡觉不睡觉,与大相公有甚么相干,大相公也不配管我。”龚氏骂道:“高妈,你也不许同大相公斗嘴,太没有主子在眼里了。”又迎着柳春问道:“你此次闹得天翻地覆,我也不曾听出你们是个甚么缘故。你坐下来将这细情告诉我,若果然是你的妹丈不好呢,我自然会抱怨他,你光是胡闹,你有理反变成没理了。”
柳春这才不跳,从头至尾,将明似的事迹,滔滔的告诉了龚氏一遍,龚氏笑道:“原来如此。这明似珠定然没有这事,你想她既然许配了你,她如何会再同别人有首尾。好儿子,你不用瞎疑心。”柳春顿脚道:“娘不知道,这明小姐不是像妹妹这一班的人,她是讲究文明的。她许配了我,还可以再搭上姓云的,这是她的文明,我不好去阻拦她,我只同云麟拚命。”
柳氏此时站在一旁,不禁笑起来说:“哥哥你这又何苦呢,早知道如此,不如不拣这些文明女子结婚了。凡事那里能够两全,又要他文明,又要他不做歹事,断然没有这个道理。提起一句笑话来,楚人有两妻者,挑其长者,长者詈之。挑其少者,少者许之。挑者取长者,曰居彼人之所欲,其许我也,今为我妻,欲其为我詈人也。则是哥哥既欲其许我,又欲其为我詈之,胡可得也。”
柳春怔了半晌说道:“知道你是女才子,女圣人,你不用挑着字眼儿骂我,我也不懂得。老老实实告诉你了罢,我同他拚命是假的,我只看管着他,不许出这大门一步就是了。他一出这大门,就飞到明小姐那里去了。他如今答应我,我再没有话说。”龚氏笑道:“可以可以。”又望着柳氏道:“你去告诉女婿叫他就不用出门,让这奴才放心,到可以姊姊弟弟聚在一处儿。我拚着出几个钱,替你们解和。或是约朋友来打打牌也好。”
柳氏微笑走进来,望着云麟道:“你可听见么?”云麟一想说:“不好,我昨夜还约红珠,说今日一晚便去的,这个不出门的题目,如何使得。”忙说道:“可是不巧,我今晚还约着一个朋友谈心呢。”柳春在外面听见,又闹起来:“如何?这分明看出他的心了。”龚氏忙跑进房说:“我的姑少爷,你当真的还有甚么心眼儿不成?他这畜生既这般说,你就看我分上依着他,看他还有甚么话讲。”
云麟到此真是没法,只得点了点头,柳春方才不闹。他也不同云麟打话,只是行监坐守,一步也不肯离他,自己也不到他那个平权学校里去上课。如是整整监守到第七天上,云麟细细将红珠同他那一夜的情形,颠倒价在心里打算,想到得意地方,恨不得插翅飞到她那里去,这话又不好说出口,真是哑子吃黄连一般。这一早正自没精打采,倚在枕上看柳氏梳头。忽然跑进一个仆妇,说:“姑少爷,门外有一个标致姑娘,问姑少爷可家里?我们因为大相公分付的,凡有人来问,都说姑少爷不在家,我们才拿这话回她,她一定不依,要闹进来。”
云麟一听,忙坐起身子,暗想道:“可是的,我允她第二天便去,如今已是七天了,怪不得她到这里来寻我。”又问道:“你们看那个姑娘,可是婢子模样,穿一身玄色褂裤的?”那仆妇说道:“不是不是,是个标标致致的姑娘,不是丫头。”云麟越发着急说:“原来是她亲自来了。”柳氏笑道:“这寻你的是谁?你这般着急。”
云麟叹道:“我知道你最是贤惠的,我也不必瞒你,这女子她虽然是个妓女,却与寻常妓女不同,她是救过我的患难的,他名字叫红珠。益发告诉你罢,我那一天夜里,便在她那里歇了一夜,反累得你的兄弟疑惑我,是在明似珠那里。当着你的母亲,我又不好将此事明说出来,如今她已是来了,不知可能容她进来坐一坐?”柳氏笑道:“照你说这算是个侠妓了,前有开国,后有香君,再加上你这红珠这不成了的鼎足而三吗,快请进来,快请进来,我们到好见一见。”
云麟听他新妇说出这几句话,心里高兴到十分,忙拔起太步,连蹿带跳。刚走入前一进,早见一位女郎背面立在阶下,同那老家人问答。云麟在后面拍掌大笑道:“这几天累你盼望得久了,我自从别了你,原说第二天一晚便来访你,只是有别的事耽搁住了,你却不用怪我。……”
那女郎疾便撇转身子,同云麟打了个照面。云麟再一细看,原来不是红珠,却是似珠。似珠耳边忽然听见云麟对她说了这一番密切的话,不觉笑靥微涡,神光遥闪,一径走上来,握住云麟说:“我何尝怪你,我猜准你定然在家。你们那一位老家人还同我支支吾吾,不知是何用意?我们阔别得久了,请问你究竟老躲在家里干甚么?”云麟此时虽然大失所望,却喜适才的话,到也不曾露出别的马脚,转低下头去含笑。似珠笑道:“我们一路出去谈谈,你须不准再违拗我。”又抿嘴一笑道:“同你讲句老实话罢,乖乖的补我这一礼拜的相思。”
明似珠刚在说得高兴,一眼早瞥见屏门背后有个头一伸,正是柳春,因为柳春刚要起身,早有仆妇告诉他说有一位姑娘在厅上同姑少爷讲话,柳春猜定不是别人,定然是明似珠又到了。悄悄走至屏门背后一张,果不其然,不是明似珠是谁。似珠眼快,早笑起来说:“原来他也在家里呢!”
可怜柳春费了多少心计,才将云麟拦住,不许他出入。到了此时,怎敢迸半个不字,早妥妥贴贴的让云麟随着明似珠走了,自己只恨得咬牙切齿,依旧到他那个学校里上课不提。云麟虽然随着明似珠出了门,十分纳罕,总疑惑柳春那般蛮横,为何对着明似珠便像法王座下一个狮子一般,俯首贴耳,再没有生气,无意之间,便拿话去暗暗探试似珠。似珠只是含笑,半晌又哼了一声道:“他这脑袋儿,也悬在我手里。我叫他死,他也不会活,你只管放心。你不要因为他是我的丈夫,你见了他,便不敢同我亲热。如今世界是不然了,妻子能有管束丈夫的本领,丈夫没有箝制妻子的能为。”云麟笑道:“只是他不敢管束你,他转管束起我来,我也没法。……”说着便将这几天的情事告诉了明似珠。明似珠眉头一皱,说:“当真的,他敢。……”
云麟这一天,便同明似珠鬼混了大半天。又在她家里吃了午饭,其实他的心眼儿只盘旋在红珠身上,几番拿话要别了似珠,似珠只是不允。好容易一直挨磨到黄昏时分,明似珠同他约定了明日再会,然后才将云麟放走。云麟出了门,正快活不荆虽然天色黑暗,那一轮皓月,早凑趣的从树林捧出来。他更不回去,早迈步飞跑,眨眨眼出了北城,沿路草花,都有些望着他含笑的意思。怪他狠心,在这七天里都不曾到此一次。他自己一路走,一路盘算,说见了红珠,再深深的赔罪,求她宽恕我这一趟罢。一霎时已到了红珠家门首,篱笆门早已掩闭,再望里一张,见屋里点了有一张油灯,便在篱笆上轻轻拍了几下,隐约听见里面有个老妇声音,颤巍巍的问着敲门的是谁。云麟急道:“是我是我。”好半晌才见这老妇扶着一枝拐杖慢慢的走来开门。云麟却从不曾看见过这老妇,不知是红珠家的何人。见她一开了门,疾便抽身直往里走。那老妇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用拐杖指道:“少爷是谁?怎么也不开口,直望人家屋里跑?”说着又轻轻的将门掩好,转过身子向里走。云麟先前跳入屋里的时辰,猛然吃了一吓,固然看不见红珠家母女的影子,便连陈设的器具,都搬得干干净净,剩了一座空屋。此时已跳出来,站在台阶上,呆了半晌,见那老妇重走进来,疾忙问道:“请问你老婆婆这人家搬向那里去了?”那老妇此时才细细将云麟望得一望说:“少爷是姓云不是?”云麟急道:“我便姓云,红珠姑娘呢?”
那老妇叹了一口气说:“阿呀,我的云少爷呀,你可惜来得迟了。你若是早来三日,还可以见这小姑娘一面,你如今迟来了三日,便看不见这小姑娘了。”云麟此时魂已飞出窍外,不觉失声问道:“难道她嫁了?”那老妇又望了云麟一望,更用指头掐着数道:“可怜这小姑娘死得有五个日头了。”云麟耳边猛扑进这一个死字,浑身都抖战起来,一倒便倒在一张破椅上,自言自语说道:“没有的事,没没没有的事。”以下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管睁着眼望那老妇。那老妇又放下一副脸说:“不是我责备你少爷,你少爷年纪轻,不知道轻重,一个姑娘们月经在身上,怎么好不尴不尬胡乱做起那些事来。第二天可怜那个小姑娘,便下不得床,那下面好似决了口子一般鲜红的血,湿了几条绸裤子,慌慌的请了先生来诊脉,说是血崩,是再没有药救的。可怜挨到第二天夜里,一个活鲜鲜的小姑娘就死了。”
云麟此时听一句,便有一把刀子刺一刺心,一直听到末了几句,那颗心也就刺碎了,只听见含糊说了阿呀一声,早翻身跌在地下。那老妇却也不慌不忙笑道:“幸亏好,我的姜汤都预备齐全。”隔着篱笃喊了一声顺子娘快来,当时便打外面跑进一个少妇来,嘻嘻的笑道:“当真昏晕过去了?”走到云麟身边便轻轻将云麟抱起,搂在怀里。那老妇正用姜汤来灌,早见云麟醒转,一眼看见自己睡在一个少妇怀里,不觉握紧了那少妇的手,嚎啕的痛哭起来。那少妇先前还是害怕,此时见云麟转握着她的手痛哭,不禁异常羞愧,一把将云麟放在地下,更夺了手站在旁边。
云麟扯着少妇手的意思,原以为像你这样年纪轻轻的,定然是人家最爱的妻子了,你们虽然生在村庄人家,到还是一夫一妇,恩情美满,像我那个红珠,纵然生得柔情侠骨,不幸把来埋没在风尘里面,那不睁眼的苍天,一般还容不得她,今年不过刚刚十六岁,便这般白骨黄沙,顿时消灭,问起她这亡故的原因,却又是我这无情薄义的郎君,生生的断送了她这条性命。想到此已经咽喉堵塞,碎尽柔肠。又见那少妇不体贴他这意思,转夺手跑过一边,又想可见得世间女子虽多,既然不为我有,无论你如何爱她,她总是同你生刺刺的。若是此番有我红珠在旁,她见我哭得这般,她不知如何爱惜我呢。阿呀我的红珠呀,谁前日一别后,竟同你幽明异路,你在黄泉里也不用怨我,看我这般瘦怯怯的,料想也不能久居人世,我们相见想是也不远了。云麟越想越哭,越哭越恨,君山之涕,唐衢之哀,到此真个没有住时。还是那老妇发起话来说:“这少爷好奇怪,我们一个好好人家,又不曾死了人,少爷为何在此嚎啕大哭?少爷不图忌讳,我们还要图个忌讳。”这一句话,才把云麟提醒,方才忍了眼泪,重坐在椅上哽咽说道:“我此番原是冒昧,但不知红珠姑娘既死,他的娘为何也搬走了?姑娘的坟墓安葬在那里?府上同姑娘这边有甚么瓜葛?还请明白指示。”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广陵潮》合集5 李涵秋著
第五十三回革命家汉皋小驻负心汉媒孽为奸
汉口临江有一座迎江宾馆,是个极宏丽极高大的旅寓。这一天却逢端阳佳节,忽然来了一个洋装少年。只提了一个皮包,匆匆走入寓里。身边掏出一叠钞票,搁在柜上,要觅一个僻静些房间暂住几日,银钱多寡,却不计较。那个柜里的先生年纪约莫有五十多岁,瘦脸鼠须,一望便晓得他是个老奸巨滑。况且在这热闹码头多年,他这事业,又是个迎新送旧,慕楚朝秦的事业。阅历既多,磨炼愈老,有甚么不省得,疾忙含笑起身,在帐桌上扯过一个纸簿子,将一枝毛笔,夹在耳朵上面,向那少年平声静气的问道:“少爷尊姓?”那少年道:“咱姓巫。”那先生便向耳朵上取下笔来,在簿上写了。又问道:“便请教官樱”那少年道:“咱是行三,名字便叫巫三。”那先生笑起来说道:“少爷会闹顽笑得紧,这并不是敝馆有意留难,实因为近来人心浇薄,良莠不齐,这纸簿子是叫做循环簿子,打从关道那里发下来的,敝馆照例要填明白了,缴到警察局,像少爷这名字,怕上头要驳下来。少爷分明是位正经客人,岂不是反叫人疑惑少爷不明不白,打从甚么邪路上来的了。”那少年冷笑了一声说:“好好大清国没有别的甚么整顿,转是这些上面是最讲究的。你且放下笔让我来写。”那少年说着,便夺过笔来,在簿上写了几句,是巫振飞,年三十岁,直隶正定人,留学日本法科。写完了,递给那先生,那先生接过去送至眼边,看了几遍,又望了巫振飞几眼,才招呼了一个茶房过来,说快点将楼上第七十四号房间打开,同着这位少爷进去。那个茶房答应了一声,便赶先上楼去了,巫振飞也就上了楼,见房间已经收拾齐整,自己将皮包搁下,便靠在一张皮椅上。那茶房笑嘻嘻的问道:“少爷还是上酒馆里去吃饭,还是叫我们厨房里预备?若是在这里吃饭,小的还有上好的雄黄烧酒拿上来孝敬少爷,少爷只须瞒着别的人,多赏小的几块钱就是。”巫振飞笑了笑说:“咱不吃饭,咱停刻便须过江去访一个人。咱来问你,你们可晓得省城里有位伍大老爷?现在当甚么差使?公馆可还在三道街不是?”
那茶房凝了会神,笑得弯腰跌脚道:“巧了巧了,少爷你这是问到我,若是问到别人,包管一百个人也不知道。我告诉少爷,可该多得少爷几块赏钱。不然,少爷白过一趟江,车钱轿钱船钱,也不知要花费多少。少爷问的,可是伍晋芳伍大老爷?他老人家如今不在省里了,大前天奉到札子,便当这汉口巡警一局差使,这局子去我们这栈房不多远。伍大老爷跟前有一位姓林的师爷,他同小的极要好。伍大老爷到差那一天,小的便同这位林大哥听了一夜戏,还痛痛的醉了一常我们同伙里面,他们都没有这身分儿,也不会知道这伍大老爷事迹,少爷今天是问得真巧。”
巫振飞笑道:“这到难为你。”说着便从皮包里掏出一块钱赏给他,那茶房忙收起来,请了一个安,笑嘻嘻下楼去了。此处巫振飞结束结束,依然拿了那个皮包,下了楼,又走到柜台旁边,便向那位先生问了问,此地离警察一局有许多远?那位先生笑道:“远却没有多远,出了敝馆的门,一直向东,约莫二里多路。只是街道拥挤,少爷最好坐一乘轿子去。”
巫振飞冷笑道:“咱的生性不惯坐轿子,你不知道这轿子便是我们中国衰弱的祸根。无论芝麻大的官,他一般都要用两个人抬着走。就像一入了官场,便都没有了腿。无怪那上司参革起属员来,大半说是罢软不堪,一个没有腿脚的人,你叫他怎生不疲软呢。这点点路,难道咱不会走。”说着大踏步如飞的去了。当时柜台旁边还站了几位客人,内中有个老者由孝廉方正,就职县丞,刚从昨日到省,也住在这栈房里。此时却听见巫振飞说了这一大套刻薄话。当面不好发作,见巫振飞出了门,不禁长叹了一声道:“咳,朝廷养士数十年,不料得反造就出这一班反叛来。”柜台里那位先生惊道:“原来孟大老爷认得这少年,果然是个匪人,他在先进来,我就有些疑惑他,我也并不是有甚么先见之明,我常听见人说,今日世界上的匪人,都是没有辫子的。你看他不是没有辫子。”
那孟大老爷也笑了笑。且说巫振飞匆匆的一直走至巡警一局,取出一张小名片递在一个巡勇手里。巡勇见那名片上弯弯曲曲写着英文也不明白,见他那个势派,又不敢不去替他通报,便持着名片,一直走入里面来。却值伍晋芳正打从省里贺节回局,气的将一项纬帽子掼在桌上,向面前立的一个人发话道:“你也不用同太太来逼我,端阳也是个小节,有多银子不彀开销,这汉口地方,又没迸出金豆子,我在这里当差使,是替皇上家出力,不是替你们当牛马,就是逼死我,太太也不见得有甚么好处。哼哼我到不信一个做太太的人,我老爷说的话不相信,转相信你这师爷,这也奇怪极了。”
那个人冷笑道:“呵呀,老爷到不要这样说,太太不是当着老爷,指使我来的,老爷有威风,尽管向太太去使,不犯着说出这些不酸不咸的话。譬如。……”一句话未完,那个巡勇,早持着名片走入来,走近晋芳身边,说外面有人请见。晋芳将片子拿入手中瞧了瞧,皱着眉头问道:“这人是谁?”巡勇道:“小的也不知道,老爷请看名片就明白了。”晋芳道:“呸,我几曾识得这洋文,你估量看他是甚么路数?”巡勇道:“是个西装的人,年纪不到二十岁,不是本地口音。”
晋芳道:“好好,就请进花厅坐,我即刻出来。”说着又将纬帽子戴在头上,回头望先前那个人说道:“你且在此吃了饭再说。”于是大踏步出了后进,身边有两个亲随,紧紧跟着。晋芳才跨进花厅,果然见那洋装的人已坐在炕沿上,见了晋芳,兀是站起来,脱帽子鞠躬。晋芳也就深深一揖。抬起头正要询问姓名,不觉失惊道:“你不是。……”那少年忙答道:“正是。学生叫巫振飞,新近打从日本回来,特的过来看望。”
晋芳见他这光景,像是有甚么畏忌人的意思,也疾便改口道:“好极好极。我们许久不见了,此处不可久谈,不如请到我那签押房里畅叙畅叙。”一面说,一面便命亲随等人,各自分散。自己引着巫振飞又走入后面来,刚打从那个后进阶下经过,先前同晋芳说话的那个人一眼看见巫振飞,早笑着迎出来说:“这不是富大少爷?”巫振飞见是林雨生,也不觉大喜说:“林先生一向好……。”晋芳忙拦着林雨生道:“这位姓巫,并不是甚么富大少爷。你休得唣。”
林雨生怔了怔,依然退入里面。晋芳这才将巫振飞引入签押房里,把窗口帘子都放下来,推巫振飞坐下,低低说道:“老贤甥你将人想坏了。你怎么闹到东洋去了,连个音信也不给我?家母日夜提着你的名字想念你,在东洋这几年做甚么勾当?如今何以又鬼鬼祟祟改名换姓,如今政府里原是对着你们这些没辫子的防闲得利害,然而想老贤甥也不该有甚么畏忌人的地方。万一要守秘密,适才那个姓林的,是畜生狗彘不如,你还须防着他要紧。”
好笑那个真富玉鸾假巫振飞,我著书的方且故设疑阵,不料被林雨生一语道破,又经伍晋芳劈口说明,在下老实也不必再替他编谎了。……富玉鸾听见晋芳问了这一番话,微微含笑说道:“愚甥一向在东洋专心学业,因此不得馀暇,时常同故乡伯叔兄弟们通函,然而传闻的消息,表母舅这边虽不得详知,而故乡中一动一静,却俱有人来报告。就是老母舅鄂垣听鼓,挈眷西来,家室风波,小星殒命,愚甥无一事不打探得清清楚楚。他如云麟云大哥,赴试而恋娇娃,返里遂谐秦晋,也略有所闻。此番回来,一则看望老母舅,二则想将仪妹挈赴日本,老远将这边亲事搁着不提,也不是个道理。”
晋芳道:“可又来。家母每每提着此事,都很为恋心,又没处寄信给你。你今番来得好,我们就将这心愿完了罢。只是内人同小女等,于春初又回扬州去了。”富玉鸾笑道:“愚甥也知道,此番必须道过汉口者,因非得老母舅亲赐一书,不能取信于老太太,恐怕别有纠葛。”晋芳用小指头挖着耳朵低说道:“真是的,这事很有些烦难呢。家母听见贤甥要同小女出洋,怕她老人家还不肯答应。”富玉鸾笑道:“那个便一切仰仗老母舅,函中善为说辞了。”
晋芳道:“再想法,再想法。我还不曾吃饭,老贤甥想也饿了,却好端阳佳节,局里本有酒席,我们来吃酒罢。”说着,便大声喊了一声来呀!霎时走进两三个爷们,垂手而立。晋芳道:“将酒席开到这里来。”一个爷们答应了一声是,又说道:“林师爷可同老爷在一处坐?”晋芳摇手道:“不必不必,另外开两样菜给他吃了过江。”富玉鸾道:“这个林先生经老母舅的提拔,咱看他比在先丰满得多了。”晋芳皱着眉头道:“这话不必提了。众生好度人难度,任度众生不度人。我若不是姓林的,我至今也不会有这肝气毛病,”说着用一只手揉肚皮。富玉鸾笑起来说:“怪道老母舅适才提着他,像是深恶而痛绝之,原来已被他气出病来了。此人虽系愚甥所荐,但不知其居心叵测。既如此说法,像这种天演淘汰的莠种,老母舅爱他,就招之使来,不爱他,就挥之使去。何至于白苦得这个模样呢?”
晋芳摇摇头道:“一言难荆”两人说话时间,爷们已将酒席摆好。晋芳便邀富玉鸾入座。晋芳接着说道:“家丑不可外扬。老贤甥不是外人,舍间的琐碎事情,又是知道的。你的太夫人在日,承她的盛情,巴巴的将小妾在镇江带回来,不是我说句护短的话,论我这小妾性情,莫讲小美子的娘及不得她,就是内人有她的宽厚,还没有她的温柔。挈眷到省这一层文章,在我还不肯,是她苦苦逼着我,将他们接得来。就论这件事,也就算是她的好处了。谁知道就因为这件事,转自家将性命送掉了呢。”晋芳说到此,那一点一点的泪珠,早滚滚的落在酒杯里。富玉鸾饮了一口酒,长叹道:“中国社会上的事,没有一事不叫人灰心短气。”晋芳忍泪又说道:“固然是我这做丈夫的负了她,若不是这姓林的畜生。……”富玉鸾失惊道:“愚甥在日本,只知道是二太太干的事,这与姓林的又有甚么相干?”晋芳叹道:“小美子的娘,一个人如何干得来呢。”
晋芳遂将前事,略略说了一遍。富玉鸾气得跳起来说:“这还了得!他不报答老母舅活他性命的恩,转施这鬼蜮手段。”又冷笑道:“这也不必单怪这畜生,这畜生到可以做得中国社会上的代表。咱却最佩服老母舅的度量,还容这畜生在肘腋之下。”
晋芳叹气道:“论我的心谁还甘服呢。当时就将这畜生驱逐出门,内人同小女,也因为气愤不过,不愿意住在省里。无如我的那一位,日夜逼着我,又将这畜生弄进门来。咳,并不是我的葺,竟听着一个妇人搬弄,也不过是因为体面要紧,一定闹得家庭之中,凡百参商,也怕同寅的人笑话。我以为这姓林的,想起前事,也该稍为敛迹,谁知他近来越发险毒了,同小美子的娘串同一路,各事都来愚弄我。我赌了一口气在藩台面前辞去善后局的差使来当这巡警一局的区官,我日夜住在局里,公馆还搁着在三道街,所谓打发冤家离眼前,落得耳根清净。”
富玉鸾笑了笑说:“这可真算是宽宏大度。虽然在老母舅这一方面,以为是宽厚待人了,但怕外面的人不知道深浅,再弄出甚么闲话,议论出一个帷簿不修,到也不可不虑呢。”晋芳怔了一怔道:“这还不至于此。”翁婿两人正谈得密切,忽然外面又匆匆跑进一个巡勇来,手里拿了一封公文,气急败坏的说:“现有江汉关差官在此,请老爷看了这公事,即刻带同警队,前去提人。省里章大人已率领三十一标新军过江来了。夏口厅俟大人,已经在关道那里取齐。”
晋芳大惊,也不开口,随手拆开公文,将要紧的话,看了看,吓得面如土色,挥手叫巡勇出去,回头将公文掷在富玉鸾面前说:“老贤甥,这是怎么好?”富玉鸾忙将公文接过来一看,微微笑道:“这也没有甚么惊天动地。到是老母舅须得赶紧到关道那里去,千不该我在机房里,说是到巡警一局来探望亲戚,料想此时他们还不知道我寓在那个栈房,所以不曾到母舅这里来唣。母舅快去,免得他们疑惑,到是上策。”晋芳顿脚道:“你呢?”富玉鸾笑道:“咱自走咱的路。”晋芳急道:“这如何使得,万一被他们。……”晋芳说到此,觉得语气不大吉祥,也就咽住了,改口说道:“你赶快过江,在我那里躲一躲,等风头过去再议。”富玉鸾道:“这也使得,只是母舅的公馆咱不认得,咱立刻同林雨生走罢。”晋芳道:“不可不可。”
富玉鸾笑道:“母舅又来了。丈夫做事,也不可过于疑惑。别人不是心腹,姓林的微贱之时,几乎没有性命,咱亲手将他提拔起来,难道他还有甚么害我的心肠。况且事在危急,不如此也别无良法,难道等过了江,还去没头苍蝇乱钻,再去寻觅老母舅的公馆,那时候反觉招摇耳目。”晋芳此时也就真是无可如何,便高高的喊了一声,将林雨生唤进房来,着地深深一揖,到把林雨生吃了一惊,躲避不迭。晋芳指着富玉鸾道:“富大少爷本是林先生患难之交,今日大师那里,不知听信了甚么谗言,有公事到关道,关道有公事到我,说要捉拿富大少爷,我知道富大少爷是没有过犯的人,而且富大少爷当初待你也还不错,我立刻要出去拿人,富大少爷的事,一切拜托于你,你同他快过江,躲在公馆里避一避,第一机密,第一机密。我是去了。”一面说,一面早跑出去。此时警队早已齐列,簇拥着伍晋芳上了轿,飞也似的去了。林雨生方才明白,喜孜孜的笑得拢不起嘴,说:“我说是富大少爷,亏我们这老爷还弄玄虚,说是甚么姓巫。”富玉鸾站起身说:“咱们快走罢。”
林雨生道:“少爷这样走,怕不方便。第一件是这洋鬼子模样,最惹人眼目。我想替少爷想,少爷先将我的长衫,穿在身上,我就穿短衫子,跟着少爷。”又踌道:“只是没有辫子怎好?”富玉鸾见林雨生十分殷勤,到还感激,笑道:“你不必愁我没有辫子,辫子我这里有。”说着遂拿过皮包,取出一条假辫子,按在头上。林雨生笑得合合的说:“好极好极。”遂脱了自己的长衫,替富玉鸾穿好,两人悄悄的走出局外,一溜烟过了江,到是人不知鬼不觉的进了公馆。林雨生将富玉鸾带至卜氏及朱二小姐面前谒见,卜氏见了富玉鸾,喜得心花怒放。只管扯着问长问短。朱二小姐却也殷殷勤勤,问他可曾吃饭,一面将他安置在前次云麟住的那个翠轩里。林雨生然后鬼张鬼智的,又跑入后面来,嘻嘻的笑道:“你们大家猜猜看,这富大少爷是个甚么人?”卜氏笑起来说:“林先生又来取笑了,你不知道他是我心爱的孙女婿?”
林雨生霎时放下一副正经面孔,大声说道:“这个晚生怕不知道,但是他如今却是朝廷钦犯了。”于是手舞足蹈,将适才情节,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只吓得卜氏顿时浑身抖战,忙问道:“怎么怎么?他犯了甚么法?皇上要来捉他?可是画影图形的?他没处去躲,自然躲到我们这里来。阿呀,好皇天菩萨,但愿天恩天赦,不要捉他罢。”又望着朱二小姐道:“你们快些将我床后面一块隙地,打扫打扫,万一有甚么锦衣卫来捉他,叫他好好躲在里面。再不然将我那房里第四个大皮箱,将衣服都拿掉了,让他躲在箱子里也好。阿呀,好皇天菩萨,早知道如此,我那时候千万不该便逼着仪儿的母亲,将仪儿许他。到是云相公一个读书君子,本本分分的,没有甚么乱子出。”说着,拿起衣服来拭眼泪。朱二小姐道:“母亲也不用惊慌,横竖他丈人做的是巡警官,他自然在外面会替他弥缝。只好我们公馆里人,上上下下,不许提起一字,就可保平安没事,只还须请林先生去招呼他们一声。”
林雨生道:“这个容易。”说着便出去招呼仆役们去了。卜氏此时惟有设起香案,焚着贡香,捣蒜价磕头。朱二小姐亦暗暗替他耽惊,又赶着林雨生过江去打探消息。这一天闹得晋芳公馆里风声鹤唳,仆妇们背地切切喳喳的议论。再说林雨生重过了江,留心打探,却也没有甚么动静。自家转摸着江汉关而来,忽然前面来了一丛人,有个长着胡须的,左顾右盼,望着那些同走的拍手道:“我在江湖上也算阅历着三四十年了,有甚么瞒得过我。一进门我瞧他的神情,便知道不是正经路数,只是可惜跑了,他如若再落到我这栈房里,这一千块赏钱,包管唾手可得。”
内中又有一个人笑起来说:“先生先生,照你这样说,可是你这瞧人的本事,还没有十足,你为甚不在先一把便扯着他,不放他走,此时管教那一千块的赏钱稳稳到手,如今你再夸嘴也没用。”说得大家都笑了。林雨生眼快,见先前说话那人,分明是迎江宾馆的管账先生顾老爹。那个驳他话的,是快嘴吴三,也在栈房里当茶房,同自己很是要好。猜着富玉鸾定然落在他们这栈房里,想是夏口厅将他们唤得来询问的,便笑嘻嘻的迎上前说:“吴三哥,我们停一步说句闲话儿。”
吴三忽的看见林雨生满脸堆下笑来,又指给众人道:“这位就是我常说的巡警一局伍大老爷亲戚,又当着师爷的林大哥。我说他同我好,你们不相信,今日可是亲眼看见了。”那时众人也都向林雨生望了一眼,各自走了。吴三才匆匆走过来,弯腰曲背的,同林雨生谈心。林雨生笑道:“你们这一大阵人,鸦飞雀乱,是打那里来的?”
吴三笑道:“可不是晦气,大好的五月初五,不吃雄黄酒,转跑来见官。这因为今日大早起,来了一个少年客人,适才关道叫厅里拿他,说是甚么革命党的头脑儿。”林雨生吃惊道:“呵呀,我往常听见革命党捉着,必须砍头的呀。”吴三道:“怎么不要砍头,厅里急得很,奉关道大人的命,贴着红告示,在大街上,说谁将他拿着赏一千块洋钱。不瞒大哥说,很是惭愧,我今日只得了少年赏的一元。早知他是甚么革命党,我一把扯着他,送他厅里,我吴三也发了财了,还当这牢瘟茶房则甚。”林雨生此时听吴三说这话,不觉心里动了一动。又笑问道:“你听见可有甚么话,牵涉到我的敝东?”
吴三想了一想,又说道:“这须不怪我,都是我们那个顾老爹,他在官厅面前,提着这人去访你我伍大老爷。”林雨生拱了一拱手说:“今天我还有点小事,不能陪你去吃酒,改一日再会罢。”说毕,也不到警察局里,又跑转到江边上来。其时已明星满天,照得那江水半明半暗。却好那渡江小轮,正在那里等客,尚未开船,自己便在江边上踱来踱去。一会儿自念道:“不可不可。我们夫妻儿女,那时候穷得裤子也没有,不是他,焉有今日。”忽的又用手在嘴上打了一下,说道:“姓林的,你发昏了,一千块洋钱,白花花的堆下来,占着一大方桌,你得了这一注财,替稳子娶亲,田地……房屋……老两口子棺木装殓……他砍了头,痛虽然是痛,痛过了就不痛了。我拚着花十几块洋钱,延请汉阳归元寺里的大和尚,三日三夜超度他,料想他感激我这超度他的功德,再也不会来记我的仇恨。不错不错。主意拿定了。”又暗暗叫着自己名字说:“林雨生,林雨生,再不用三心二意。再想起他当初的恩典,况且就算我此次饶了他,他下次总是要犯案,也会砍头的,那时候他的头也砍了,与我又无益。好富大少爷,你做人做澈了罢。当初既救了我的性命,今日谅不至又爱惜你这个不要紧的头,不叫我发一注财。”又顿一顿脚道:“况且这伍晋芳,他对我一味拿主人身分,我也饶不过他。”正想着,那个汽船已鸣着第三声汽笛,林雨生忙跳上船过江,又走回公馆里来。
看官揣这林雨生的主意,想是一定要出首富玉鸾,所谓大恩不报,这正是英雄的作用。但是既要出首,为何不就近在关道那里,或是夏口厅告他一告,为甚么又急急过江,赶到省城里来呢?咳,这便因为我们中国愚民,不曾读过大清刑律的苦楚了。他想我既出首,那富大少爷自然是个死不消说得,伍晋芳藏着这反叛女婿在家,少不得也是同罪,料想也没有活命。伍晋芳这一死,他这湖北偌大一份家业,再没有第二个人敢来干涉,不是我姓林的享用,是谁享用。只是对不过一个朱二太太,论太太的意思,怕不是同我心路一样,巴不得她的老爷早早死了,好让她只手遮天。然而这么一件大事,我不前去同她商议,独自做出来,究竟后来相处的日长,万一她不以我为然起来,怎么好在一处过安稳日子。所以急急赶过江来,这便是他的用意。他一进了公馆的门,那脸上气色,便不似先前和悦。别人见了他,觉得他铁青冰冷的一副尊颜,好生难看。他见时候尚早,也不同别人讲话,早溜到他自家房里,蒙头而卧。一直挨到三更,他知道公馆里上下人等都安寝了,悄悄的溜入后一进来,打从翠轩门后经过,见里面灯光未熄,富大少爷尚伏在案上,不知道是写甚么。见他那一副英武神情,不免叫人由爱生畏,心里暗暗感叹道:“可怜这点点年纪,不多几日,便要做刀头之鬼了。不是我姓林的不肯救你,一则是因为实在穷困日久,见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能不龋二则那个姓伍的,我实在要报他驱逐我出户的仇恨,非得借你这头一用不可。你死在黄泉,却不要怨我,还该怨你丈人伍晋芳。”
林雨生正自沉吟,猛从背后刮起一阵冷风来,吹得毛发俱竖,几乎将阿呀都喊出来。一气跑入朱二小姐住的那一进,走至房门口,轻轻将板壁敲了三下。朱二小姐便知道是林雨生来了,趿着睡鞋开了门,林雨生窜进门来,才喘过一口气说:“阿呀好冷。”朱二小姐也觉得他的神气不同平日,低问道:“你怎生如此疲惫,怕不是病了?”林雨生怪笑道:“不曾病,不曾病,太太权且坐下来,我有一件要紧的事,要来告诉太太一声。但这件事很是重大,你听了莫怕,包管仍要欢喜。”
可怜朱玉苹朱二小姐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见人说甚么话,便知这人安着甚么心。他在今夜瞧这林雨生的光景,还有个猜不出来的道理吗,顿时花颜上也就失色,颤声说道:“你有话快讲罢,我来替你斟酌。”林雨生此时便将在汉口打探的情形,有出首的人,赏给花洋一千元的话说出来。又说你不是很不以老爷为然么?此是一举两得的事,千万不可失此机会。我不是怕你责备我有事不同你商议,此时他们翁婿二人,包管早下在监里了。我告诉你之后,一待天亮,便过江办这件事。”说着脸上颜色越发难看。朱二小姐听了他一番雷轰电掣的话,不觉眼角的流下两行珠泪,咽住了一言不发。林雨生冷笑道:“奇怪,你公然还舍不得你的老爷么?你既是同你老爷这般好,你也不该。……”
朱二小姐忙用手掩着他的嘴,越发哭得利害,哽咽说道:“我被你挟制得也彀了。算我一件错百件错。你叫我怎样,我已经怎样了,我一个好好的人,如今弄得人不成人鬼不成鬼。生前对不住我的儿女,死后见不得我的爹娘。你如今越发要做出大事来,富大少爷呢,固是可怜极了,我虽然恨着老爷,我究竟同他没有甚么海样冤仇。一定为这件事上,致他死命,良心上总觉得过不去。你要的是银子,你放过他们两个罢,我以后变卖首饰,都赔偿得起你来。你千不看万不看,也还该看我待你的情义。一定要闹得我家破人亡,我也是条死路。”
林雨生满意将这件事告诉了朱二小姐,再也没有个不表同情的道理,忽然听得他说出这番话来,大拂己意,半晌不开口,一直听朱二小姐说完,顿时站起来,指着朱二小姐的脸道:“甚么叫做家破人亡?老爷死了,还有我呢!你也不图个忌晦,我为甚要你变卖首饰赔偿我,光明正大的银子不去取,反来鬼鬼祟祟的欺负你,我还成个甚么男子汉大丈夫吗!告诉你一声罢,轻轻的拿了他这一千块洋钱,还算是替国家出了力,少不得还有官做。我主意已定,你再休劝我。我早知道你如此作难,我也不来了。”说着站起身子,便想出去。吓得朱二小姐忙一把扯着他的手哭道:“好人你再不讲一点情分。”谁知林雨生不等他的话说完,早挣脱了袖子,跑出去了。朱二小姐将心神按一按,止住了哭泣,重将桌上的兰灯剔得明亮,索性坐下来左思右想,生生的将玉手上养的一只纤纤指甲,已经有二寸来长,在樱口边咬得粉碎,暗想像林雨生这种人,原是再没有良心的。我为了一个翠姨,兀的同这般人打起交涉,虽然将翠姨制死了,这姓林的到反成了我朱玉苹一个附骨之疽,此时即便发作了他,他万一在人面前说起歹话,叫我这颜面何在?眼睁睁望着他做出这丧天害理的事,这又是我的罪孽,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妇人,能彀担负得多少罪孽呢。小美子今年已经三岁了,觅梨剥枣,正是可爱的时候,论起他的痧麻痘疹,至今一共也还不曾闯过来,我不修我自己,看着这孩儿,也还该替他种点阴德。难不成我朱玉苹一生幸福,白白的便送在这匹夫手里不成?这匹夫既这样去做,我就那样去做,我惟有赶先告诉了富大少爷,叫他快快离了这地方,即使他出了首,官府里不曾擒获真犯,料也不至便无辜的加我丈夫的罪名。主意已定,即便悄悄挨身出房,想去送信给富玉鸾。是时东方已渐渐露出鱼白颜色。刚走至阶下,耳边忽然听得无限人声敲这前面大门,震天价响。朱二小姐吓得倒退了几步,此时已惊醒了众多仆妇。霎时间大门已开,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伍晋芳气急败坏的,打从江那边过来。跳下了轿,便直望朱二小姐房里走。见朱二小姐衣服穿得齐整问道:“你们昨夜也不曾睡,好极好极。玉鸾在那里呢?便劳动你亲自去唤他到这房里来。外面风声很是不好,我有几句话关照他,想叫他到扬州去避一避。”又回头望着房外家人们问道:“林师爷呢?怎么瞧不见他。”
内中有个家人回道:“在老爷不曾回公馆之先,小的起来解手,便看见林师爷匆匆出了公馆,还叫小的替他关好了门,想是回他自己屋里去了,也未可知,老爷要叫他,人的们便去。”晋芳道:“由他去罢,我不过问一声。”朱二小姐心中暗暗着急,料想林雨生断然不是回家,定干那件事去了,芳心里突落突落的跳个不住,听见晋芳叫他去唤富玉鸾,可怜他也顾不得小足伶仃,飞也似走进翠轩里,伸头一瞧,见玉鸾和衣倒在床上,鼾呼不醒。自己闯进去,尽性摇了一会,玉鸾朦胧之中,睁开眼一看,见是朱二小姐,吃了一吓。兀的跳下床边,朱二小姐急着说道:“大少爷,你好自在,快快到我房里去。”这句话倒把玉鸾噤住了。朱二小姐揣知其意,急得笑起来说:“你的舅父在我房里呢,有话同你讲。”
玉鸾方才明白,便随着朱二小姐走入后进。晋芳一见了富玉鸾,双脚齐跳,说:“老贤甥,你在外面怎么做出这些事,我请问你甚么叫做革命?这命有甚么革头?怕别人的命不曾被你革了去,你自己转来革自己的命。”说时面红耳赤,几乎要流下泪来。富玉鸾见这光景,觉得十分好笑,接着说道:“老母舅,朝廷柱石,武汉大员,说的话怕不在理。只是人各有心,愚甥所抱的宗旨,却也不便同老母舅细谈。老母舅像这样抱怨愚甥,正不妨出首了的好。”
……晋芳急道:“哼哼,你还说这些呕人的话,你是我的甚么人,我肯去出首你,我不过是心里急躁起来。罢罢,目下再抱怨你也不中用,第一要替你想一条生路,昨天你不是说要到扬州的么?我写一封信给你丈母,到了扬州,如果没有甚么动静,你就入赘我在那里。至于要挈小女到日本的话,再也不用提罢。我知道那日本是我们中国革命少年的制造场,一到了那里,再也没有不想造反的。你果然安安分分,也不愁不得一碗饭吃。从此以后,你就改了你这名姓也好。”说着又回头望着朱二小姐道:“你替我取出一封信笺来。”
朱二小姐早将笔墨安好,晋芳坐下来,匆匆写了一函,封固好了,递在富玉鸾手里,说道:“你就赶快过江罢。林雨生呢?叫他送一送你。”朱二小姐道:“适才不是说的林先生不在公馆里么?”晋芳用手捶着头道:“不错不错,我是急昏了。”富玉鸾轻轻将信接在手内,又笑道:“昨晚愚甥已打了电报给一个朋友,这朋友大约今晚可到,我还想在此多耽搁一天,因为同他有话讲。”晋芳急道:“你当真安着甚么歹心,还要等候你的同党。”朱二小姐也接口说道:“大少爷,不是我说一句不懂人事的话,并非我们不肯留你。”
玉鸾笑道:“也好也好。横竖我约的这个人,不在这里会,也可在扬州会。”说毕即进房提了皮包,又出来说老太太那里,我也不禀知了,就此辞了老母舅罢。晋芳见这光景,也就不觉的一缕心酸,怆然泪下。朱二小姐心里既怀着林雨生这个鬼胎,又见他们翁婿分手,很是凄惨,也是十分哽咽。不表富玉鸾逃走之事,且说那个丧心害理的林雨生,天不曾亮他已雇了江船渡法一直奔入夏口厅衙门里。大凡一个州县衙门,是夜里热闹,日间冷清清的,像是鬼也没有一个。况且天色甫近黎明,更是鸦雀不闻。林雨生只得走入二堂上,才遇见一个打扫夫,在那里扫地。林雨生也是来惯的人,那打扫夫却还认得他,笑道:“林师爷起得怎早。”
林雨生也不理他,一径走入承启房里,那个承启官正在睡乡,林雨生叫这承启官面前一个亲随,快去禀明你们老爷,我有要事面禀。说着,便在袖里掏出一封禀帖。那亲随不敢怠慢,随时送至承启枕边。承启揉了揉眼睛,知这事情很是重大。忙忙披衣着履,到厅官那里去了。这厅官侯大老爷,名字叫做乾一,号惕斋,是浙江省人氏,他同伍晋芳很是要好,时常相见的。接得此事,倒反怔住了。还亏他人颇机警,忙笑对承启说道:“昨天关道据迎江宾馆人回明,说是这革党去访伍晋翁,关道也当面问过伍晋翁这话,伍晋翁说是这人并不曾到他那里,要知道这些革党行踪诡秘,再也没有真话讲的。这姓林的现在伍晋翁那里当朋友,难保不借这个影响,诬栽晋翁,以泄私忿,亦恐在所不免。然而事之有无,我亦不敢代姓伍的下个断语。我此时立刻率领小队,带同这姓林的悄悄渡江,若果然捉获这革党固是国家洪福,亦见得我们实事求是,在老兄看以为何如?”
那承启毕竟是个属员,没有不仰承堂官意旨的,也不敢说是要先禀明关道,再去捉人,只得唯唯答应了几个是。侯惕斋退入后面,忙传过一个心腹家人,赶在前头过江,送一个信给伍大老爷,说我即刻便过来相会。那家人果如飞的乘着划船去了。侯惕斋知他去远,才传齐了伺候,率领小队,缓缓的渡江。此时只快活煞一个林雨生,跟在船上耀武扬威,几乎连这夏口厅官也不放在眼里,以为这件功劳,总算是我姓林的作成的,你应该有得谢我。想到高兴时辰,便只管同那些小么们嘻笑。伍晋芳自将富玉鸾送出大门之后,他已是疲倦极了,便对朱二小姐说道:“天色还早,我们再睡一会罢。”
朱二小姐点点头,便陪着晋芳同睡。他们两人各有心事,虽然没有甚么云情雨意,然而晋芳自打从小翠子死后,尚不曾进过朱二小姐的房。这时候玉体亲偎,香腮熨贴,也可算得是重温旧好。刚闭上眼,已有爷们报进来说:“夏口厅侯大老爷那里打发人过来,有要言面禀。”这句话又把晋芳一吓,穿好衣服,忙走出来。那个家人匆匆的便将林雨生出首的事情,说了一遍,并说:“我们老爷即刻过江来查看,小的不能再耽搁了。”说毕回身就走。伍晋芳转过身子,望着朱二小姐跌脚道:“你听见么?这是打那里说起。”
朱二小姐含着满脸眼泪说:“不必提了。好在富大少爷已不在此。”正说话间,卜氏已从后进筛糖簸战的抖出来,口里含道:“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我的儿子呢?快叫他躲向我床背后去,等我坐在马桶上,任是甚么夏口厅也不能进我这女眷房门。”朱二小姐忙摇摇手,附着卜氏耳朵,说了几句,卜氏越发跳起来说:“这更不妙呀,外面画着他形容,走到那里,也要被人擒获,你们为甚么这样大胆,叫他孤身儿走出去。他有多大年纪,甚么船呀,车呀,怕还不会同人家讲价钱,万一再被拐子拐了去,那可更闹大了。哼哼,好在女婿是你的女婿,我本不该来管你们这些事。”
伍晋芳刚要上前分辩,外间又传报进来说:“侯大老爷已到。”
卜氏才吓得躲入里面去了。晋芳忙整肃衣冠,一路迎上去。朱二小姐同一群仆妇,也偷出来在屏风后面窃看。只见侯惕斋满面笑容,同晋芳行了礼。林雨生趾高气扬的,站在一旁。旁边早恼坏了一个小顺子,暗暗骂着你这狗娘养的小杂种,老爷待你错了,你去葬送他,你也不是爹娘生的。又用手捏着拳头,将个中指伸出来,似乎要挖他屁眼。林雨生也识他这意思,只笑着挤眉弄眼做手势耍子,猛然听见侯惕斋厉声问道:“林雨生,你的东家说并不曾有甚么革党富玉鸾住在他这里,你如何妄自诬告?”这一句话,早把林雨生吓冷了半截,忙垂手回道:“请大人分付贵差,将这公馆门把守好了,小的随同大老爷亲去搜检。”
侯惕斋笑道:“好好。”说着便起身分付衙役们,将大门守好,其余小队都排列到各腰门屏门口,自己便随着林雨生。林雨生大踏步虎也似的直望翠轩里扑进去,叫了一声苦,不知高低,那个富大少爷已不知去向。林雨生此时,气已馁了一半,不得已,又引着侯惕斋穿房入户,连卜氏床背后都察看遍了,再没有个富玉鸾的影子。侯惕斋一路走一路冷笑说:“富玉鸾这个人究竟藏在那里呢?”说完他就重回至花厅上。林雨生也跟出来,又说道:“怕不是我们东家先将这人放走了,还请侯大老爷回明关道,着在我这东家身上严追,包管水落石出。”
此时伍晋芳见林雨生这般很毒,已是气得面无人色,坐在旁边,一言不发。侯惕斋勃然翻过脸来,骂道:“我把你这千刁万恶的畜生,你一个当司事的,你不饮水思源,思量你这安富尊荣,是那个提拔你的,你转捕风捉影,将这重大罪名,诬栽在东家身上。此后在省里当差的,谁还敢信用朋友。就是我这区区一个夏口听官,也不是你应该戏弄,白白的将我诳得过江,又翻天覆地的将伍大老爷这边闹得鸡犬不宁。总之也没有一个革党影子。我知道你这奴才利令智昏,觊觎那一千块洋钱,遂不惜故入人罪。你要知道朝廷赏格,是专待有功。像你这妄自诬报,转足以破坏治安,残害善类,你这光棍,若是重重惩办,你既能诬告,便该将这诬告的罪名坐你,你就不得活命。我还看你东家分上,薄薄的惩戒你一二。”
林雨生听这一番话,知道这事转弄翻了,自己反要吃亏,忙吓得跪下来说:“小的实是亲眼看见这富玉鸾住在。……”侯惕斋骂道:“你还胡说,左右替我先行将这厮掌嘴。”说毕早走过三四个差役,将林雨生脸扳过来,搁在膝旁一五一十,数了有百十多下,打得林雨生怪叫。侯惕斋说:“你敢胡说不敢?”林雨生磕了一个头说:“小的不敢了。”侯惕斋便命左右取过一张结来,命他填好,画了押,自认诬栽,永不滋事。侯惕斋又冷笑道:“你这重罪,本厅轻轻开脱你了。”林雨生又磕了一个头。侯惕斋道:“轻罪也还难饶。你在伍大老爷公馆里,我也不便打你的屁股,左右替我将这厮扯到街上去,结实打。”左右吆喝了一声,不待林雨生分辩,早鹰拿燕雀似的,将他拖出门外。侯惕斋也跟出来,有人端过皮杌子,给他坐下。林雨生一生酸甜苦辣,也算尝遍了,却是这挨板子的滋味,不曾尝过。此时急急求饶,差役们只当不曾听见,将他按翻在地,褪下裤子,已将雪白尊臀露出。侯惕斋喝声打,那板子已从天而降,足足打了二千下。此时惊动左邻右舍,大家挤着瞧看热闹,猜不出为甚缘故。内中尤其伤心的,还有两个人呢,一是巴氏,一是杨成衣老板奶奶。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五十四回捕厅暑劣弟诌谎言平山堂群雄开大会
侯惕斋对着伍晋芳笑道:“这光棍你还想留他在跟前么?兄弟替你将他撵逐出境罢,老哥自己再上一个说帖,兄弟将这光棍的甘结,一并带至关道那里了案。”伍晋芳连连打了几躬说:“兄弟此时被这厮已气得方寸乱了,悉听老哥主张。”可笑这林雨生,害人不成,自己转挨着棒疮,真个同巴氏及小稳子结束结束,乘着轮船东下。朱二小姐毕竟老大不忍,暗中还叫小善子拿了些银子送他,做一路上的使用。夫妻二人,互相埋怨。林雨生冷笑道:“我这苦头,也算吃尽了。他们官官相护,不知将那个姓富的,藏到那里,转来把这苦给我吃。放着我林雨生不死,总有一天撞在我手里,叫他认得我。”
巴氏道:“人总不可坏了良心。我们老爷同富大少爷,在先是待你怎么样,谁知你反去恩将仇报,自然阴间里挂了牌,阳间里挨板子了。但是一层,我们此番究竟望那里走?小稳子的外婆家,你一共也不肯同他通个信,如今冒昧跑了去,不知道他们还肯收留我们不肯?”
林雨生道:“呸,我早已当你的娘家死得干净了,谁还跑去活现形。我此番主意已定,我哥哥林大华不是住在南京么,此番简直去投奔他,又不一定打扰他的,我们自寻觅房子居住,那地方没多熟人,借此可以避避羞耻。”又回头望着小稳子喝道:“万一你大伯伯同大姆姆问你的父亲在湖北干的些甚么勾当,你就说父亲在湖北做老爷,坐上公案,就打人的屁股。若是又问你的父亲走路,怎么一步一拐,你就说你父亲屁股上害着坐板疮。你若迸出半句实话,我定然打断你这厮下半截。”
稳子咕噜着嘴,答应了。这一天到了南京,四处打听他哥子的消息,再也没有影响。后来好容易听见人说这林大华,在督署里当了三年多的缮校差使,毫无遗误,上头念他微劳,已赏给他一个典史职衔。林大华又善于运动,不多时就补实了,目下正署扬州府江都县捕厅。林雨生笑着对巴氏道:“何如?我时常同你讲我们元和县姓林的,谁人不知道是积善传家。拿得稳要出几个官府,你听见不是我哥哥已做到捕厅了,我们不赶到他任上去,还等甚么。”
巴氏也是欢喜。于是又从南京赶到扬州,林雨生到了码头,心里总有些惭愧,怕遇见熟人,遂喊了两顶小轿子,巴氏坐一顶,自己同稳子坐一顶。轿夫问他抬到那里?林雨生道:“江都县左堂。”那四个轿夫听见这五个字,吓得舌头伸了伸,颠着屁股,驾云也似的飞奔过了衙门。林大华的妻子嵇氏,此时听见门口禀进来,说外面来了一群姓林的,说是同老爷是弟兄,小的不敢擅自主张,请太太的示下,还是请不请?嵇氏将眉头一皱,说:“怎么死不了的这些姓林的不曾做官,一林也不林。刚刚做了官,不是这个林,就是那个林。你看这姓林的甚么光景?”那个仆人又说道:“倒是坐着轿子。”
嵇氏才放下笑容说:“既是坐着轿子,倒也不可怠慢。就请进来罢。”一霎时果然见林雨生拐着同巴氏母子一齐进入里面,嵇氏一看,似笑非笑的说道:“哦,原来林雨生叔叔。听说你们在湖北发了财,怎么白鸽子不望兴处飞,来脚踏贱地?”林雨生笑道:“嫂嫂说那里话,记得当年哥哥多受了我的累,在司里吃打手心。……”嵇氏听雨生劈口便说出这句不大兴会的话,十分不自在,又怕仆从们笑,只鼓着腮儿,一言不发。林雨生不知其意,依然接着说道:“后来托庇哥嫂洪福,在湖北做了两任官。久想接嫂嫂去湖北走走,知道哥哥在此,拿着印把子,这印定然交在嫂子手里,就同我的印,交在你弟媳妇手里一般,断然不能分身。”
嵇氏在此觉得林雨生说话有些解事,也就微微含笑。林雨生又道:“今番回来没有孝敬嫂嫂,我同你弟媳妇商议,只好送嫂嫂一支赤金手镯。……”嵇氏笑道:“又多谢叔叔破费,真是从那里说起。叔叔们吃了饭不曾?”林雨生道:“不忙不忙,只是哥哥那里去了,为何不曾见着他?”
嵇氏道:“你问你哥哥么?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像你哥哥真是多劳了,地方上事无论大小一切都仰仗他。”说到此又悄悄用手指着院墙那边道:“我们这位大老爷,他耽着名目,做个正堂他只是闹姨奶奶,前日又弄了一个姑娘,叫做甚么三百块。这三百块又搭上了别的姘头,我们这位大老爷,都气昏了,家里的事还管不清,那里再来管百姓们的事。偏生在这个当儿,东乡里出了一件命案,又叫你哥哥下乡去勘视去了。”这一天嵇氏听见林雨生说带了一支赤金手镯送她,心里兀自高兴,倒也办了四碟四簋,请他们夫妻吃饭。席间,只不见林雨生提起这事。嵇氏更忍不住,便左牵右扯,隐隐的逗着说到这金镯上去。笑道:“听说你们湖北的金价,比这扬州便宜得许多。譬如扬州三十九换,湖北只有三十六换,可是不是?到底湖北是个大地方,拿着金子,也不算件事,不知道叔叔送我的那支金镯,约莫有多少重?”
林雨生抓耳挠腮的一会,笑道:“我那支金镯,也不过只得二两头。”嵇氏又接着笑道:“就烦叔叔取出来给我,我看那湖北的花样,比扬州好不好?”林雨生道:“嫂嫂且吃饭,随后再说。”嵇氏又停了一会,约莫饭已吃完,又收拾出前面一进门房,叫雨生夫妇住在里面。嵇氏又踱出来望巴氏说道:“我们叔叔懒得很,婶婶就将那镯子交给我,让我放心罢。这门口不大严密,万一再被人偷了去。”巴氏未及答应,林雨生刚将行李布置好了,听他们妯娌在此谈心,忙插嘴道:“我老实告诉嫂嫂罢,金镯是有一支金镯,我早已交在哥哥手里了,嫂嫂尽管向哥哥去要。”
嵇氏惊道:“好叔叔,你怎么将送我的物件交给这天杀的,你是几时交给他的?这天杀的一共不曾同我讲过。”说着,又眼泪鼻涕,一齐顺流而下,说道:“这天杀的我同他一桌儿上吃饭,一床儿上睡觉。虽然不曾养得一男半女,然而那被窝里的肮脏事,我那一样儿不曾依他。这天杀的瞒心昧己,从来不曾提起。我知道那天杀的外面有外路,包管拿着这镯子,送给那些不爱脸的婊子去了。这天杀的除非在乡里被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万一不死,会跑回来,我们有话再讲。”
嵇氏越说越气,愤愤的走转内室去了。林雨生一面听,一面笑。嵇氏走后,他就向床边上一坐,唤巴氏道:“你替我倒杯茶,漱一漱口。”巴氏只当不曾听见,林雨生站起来,走至巴氏面前,说:“怎么你又生气了?”巴氏一咕噜掉转身子,将屁股对着他。林雨生笑道:“啧啧啧,这又打那里说起,有话明白讲,也犯不着同我不开口。”巴氏冷笑道:“我把你这没良心天杀的,说起来似同我同心合意的,从去年我的一支藤镯,左说右说,包这么几钱金子,你同我推三阻四,说没有这笔闲钱。哦,原来成两的金子都送来给你这嫂子了。你嫂子的这副面孔,也不见得比我标致。你打一二千里外,就想勾搭她,我就不相信,姓嵇的胜过我这姓巴的呀。”林雨生拍掌大笑起来说:“嵇也好,巴也好,总怪我们弟兄,娶你们嵇巴的不好,我撒了一个瞒天大谎。原是给屁给她吃的,她连屎都吃了下去,你又拾得个红枣子当火吹。”巴氏方才掉转头来,问道:“你当真是撒谎?”林雨生正色道:“不是撒谎,我就是你养的。你替我想想,看可有这力量去打金镯?”巴氏道:“万一大伯回来,对证明白,如何是好?”林雨生笑道:“世界上的事,做到那里,说到那里。等到其时再说,没有个锯倒树捉鸦的道理。若是句句讲实话,包管在外面一步也行不去。”巴氏这才回嗔作喜。于是林雨生终日闲着没事,他哥哥林大华,一直也不曾回来,觉得十分无聊,便颠倒价在街市上闲逛。茶坊酒馆,庵观寺院,没有一处不得他的行踪。
有一天,热得很,他便不曾出门。午后忽然一阵雷雨,约莫下了半个时辰。天色开霁,清风徐来,顿然凉爽起来。林雨生更耐不得,独自携了几百文,又走上街,口里津津的忽然想吃一杯酒儿。抬头一看,见有一块招牌,上写着穆元兴鸡鸭老铺,旁边又挂着两个白灯笼,上面贴着红字,一个是时新筵席,一个是山海奇珍。林雨生兀自欢喜,便走进去。看官可记得这穆元兴酒楼,当初沈小雪同周碧芙在上面曾谈贺花珍贺花仙夭折的事。那时候这酒楼尚是因陋就简,不过上下七八间房屋,如今已是雕栏画栋,开拓出二三十个房间,陈设非常精雅,准许客人叫局,那花枝般妓女,车马络绎不绝。
说起这酒楼发达的原因,却可使人浩叹。中国当这时代可算得民穷财匮,居家度日,一倍比当初要多出三四倍来,市面上也就萧条得很。独是内里的经济,却甚困难,外面的文明,却愈发达。一百件生意做不得,却是这酒楼茶馆再没有钱的人,他都要酣歌恒舞,沉溺其中。白日里丝管嗷嘈,黑夜里牛衣对泣,一般人却也不少。正如燕巢危幕,幸其火未及身,快活一刻,便是一刻。你要问他心理上甚么缘故,他也说不出个道理。所以穆元兴的主人,到反得铺张扬厉。
林雨生踱上楼去,自知囊中没有多钱,拣选了一进三间敞屋,里面坐的,却俱是下一等客,自己坐的一张桌子对面,却另有一张桌子,已坐了两个人。一个约莫有五十多岁,到是生得肥白,一脸兜腮胡子。一个只三十岁左右,一双近视眼,同眉毛连结在一处。只听见那少年说道:“你老先生,这这这句四四四郊多垒的话,再再再也不错,我我我看他们这这这一班人,有多大本领,连官官官兵都不怕。”那老者冷笑道:“慕翁你这话又错了,他这其中,定然有革命党通同一气。若说几个乡下蠢汉,他岂能军火齐全,公然拒捕。”说着又将兜腮胡子左捻右捻,烈烈的笑道:“怪好的一个清平世界,不知甚么人提着头儿,废八股,兴学堂,坑了我们一辈子,是不谈了,这学堂里便给他闹出这些大乱子,越闹得利害,我越快活。”那少年也笑道:“是是是。只不知这这这小孩子的头,怎么会好好的不知影响了,据据据人说他们会念念念咒语,咒语念起来,那那那个头就化化化成清水。”
老者道:“这个怕不的确。妖由人兴,朝廷里不闹这新法,也不至出这些顽意儿。”两人正讲得高兴,旁边桌子上又有人插起嘴来说:“你老不明白这件事,我最知道详细。我们敝庄上住着一人杨状元家,那杨状元三房只生了一个小儿子,今年四岁,颈项里带了一副金锁,天天有仆人抱着他在庄门口闲坐。有一天身边忽然走过两个人来,一个人嘴里嚼念道:这金锁重得好顺手,拿得来罢。那一个又说道:套在颈项里,怎么拿法。偏生那个仆人,又不解得他们的话,只是呆望。先前那一个人喝了一声说:我有法子去拿,顺手就在靴统里取出一把解手尖刀,轻轻将那小孩子的头割下来,果然就将锁拿得去了。可怜杨状元家里听见这事,好比半天里掼下一桩祸事来。状元气极了,便跑来城里,坐在江都县要人,说非得杀七八十个人头,不能了案。”
林雨生心里暗暗称奇,因话答话道:“请问一声,这些究竟是甚么人呢?”那人又将舌头伸了伸:“东乡这肉团鱼马彪,那个不知道,这做案的左右不过是他的徒弟们作耍。”说毕,他们自谈话吃酒去了。这个当儿,忽然见那老者站起来说:“喏喏,这不是云生来了。”林雨生吃了一惊,果然见云麟从楼梯上跨进来,东张西望,自家不免有些惭愧。转将个头伏在案上装着瞌睡。过了一会,忽然觉得背上有人拍道说:“你不是林先生?怎么会跑到这扬州来?”林雨生只得抬起头来,也就堆着满脸笑容说:“原来是云大少爷,适才不曾瞧见,多有得罪,就请在这里坐罢。”云麟摇摇头指着适才那老者桌上道:“敝业师在此,约我闲话。我一眼看见林先生,像是熟人,果不其然,我就暂坐一坐谈谈罢。”说着,就坐在林雨生桌边问道:“林先生是打我姨父那里回来的?有甚么公干?”
林雨生笑道:“也没有甚么事,不过请了一个假,回我们苏州去扫一扫墓。不料又被家兄留在他衙门里住了几天,家兄就是现任捕厅林大华。”说着又细细的向云麟脸上瞧得一瞧说:“少爷,我们也有大半年不见了,觉得少爷比从前消瘦得许多。”云麟叹道:“我的境遇,凡百难言。闲暇时辰,你请到我那里,我们畅谈。有一个人到了扬州,林先生可知道?”刚说到此,那一张桌上的老者,早已喊起来说:“云生快来,这口麻锅巴,冷了便不适口。”说着用勺子吃了一口汤,呷了几呷。长长的伸了一口气,说:“好鲜!。……”云麟答应了那老者一声,又接着对林雨生道:“就是富玉鸾,富大少爷他是从湖北来到我们姨母家里入赘的。只是此番他们做亲,很是简略,大前天草草就成婚了。喜期这一日,我勉强在那里周旋了一刻,以后我也不曾去走动。他今天有字柬儿来,约我明日在城外平山堂聚一聚。我听他口气,不久就要到日本,保不定还要挈带我那姨妹一齐去,不知林先生在湖北可曾会过见他没有?明天没事,我们一路去会会也好。”
林雨生听见云麟提起富玉鸾踪迹,不由喜得心花怒放。暗想:“这厮果然大胆,我疑惑他逃往日本,不料居然还安安闲闲的在扬州招亲。……”面上却不露出,忙对云麟道:“在湖北我们也会过,只是他起身得快,他算是我的恩主,我如何不去叩见。明天少爷在府上等一等,定然一同去。……”云麟这才走过那一张桌上吃口麻汤。林雨生坐了一会,也就辞了云麟,下楼一路走,一路盘算,暗想天下事,打那里说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我的还是有我的,这件功劳我转成就了我的哥哥了,只是我哥哥还不见回来,万一再放他跑了,那才可惜呢。事不宜迟,我此番回了衙门,立刻着人请我哥哥去。想着那脚下便走得飞快,眨眨眼已到了。见门前车马闹得一团糟儿,内中有个仆役喊起来,说:“这不是二老爷,我们老爷适才回来,命人四处寻二老爷,二老爷快请进去罢,不要叫我们老爷想坏了。”
林雨生听见林大华已回,觉得这事很是凑巧。又听见仆役们说林大华急于相见,觉得弟兄恩爱,毕竟与平常人不同。他就喜孜孜的走得进来,果然见林大华坐在内室里,嵇氏也在旁边坐着。自己妻子巴氏,同稳子站在一边。林雨生弯腰曲背的笑得进来说:“大哥回来了!……”这一句话未完,早见林大华双目圆睁,拍案骂道:“谁是你的大哥?你这不识羞耻的浑账王八蛋,在湖北吃了板子,溜到我这里,不是稳子说出实话,我一辈子也不明白。罢了,你挨板子,是你的下贱,我也不来追问你,只是你又为甚么搬弄是非,说是有一支金镯交在我手里,累我才到了家,你嫂子就要同我打架,你几时做梦,有支金镯交给我的?你好好实说,你若有半字虚言,横竖你屁股上现成的板花,我这里也有板子,再请你领略领略这味道儿。”说着叉腰凸肚,气愤愤的说:“你说你说。”
林雨生夹着一团热肠,要帮助他哥子捉拿革党富玉鸾,好图升官发财,万不料林大华见了面,便兜头的浇了一杓冷水,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忙分辩道:“大哥你也不用生气,我这金镯的话,也不是我哄骗嫂嫂,我也有个缘故。大哥虽然同我不是同胞弟兄,也算得是一个祖父传下来的,我自小儿便听见我父亲说,当日祖父也是个寒士,苦苦的只挣了两支金镯,死后给两个儿子,就是我的父亲同大哥的父亲了。后来因为大哥出世得早,祖父看着欢喜,就将两支金镯,一齐交给大哥的父亲,说那一支算给大哥将来聘亲事罢。我的父亲那时很是忠厚,也就不曾计较。这支金镯总要算是我们的,所以我说交在大哥手里,若不是这原故,我送嫂嫂镯子怎么不说两支,单说一支呢。”
林大华掉头望着嵇氏道:“你可听见了,他这王八蛋绕圈儿说话,是他的一生本领。我已表明我的心迹,你可以相信得过。”嵇氏也笑起来说:“噢,原来如此,在先谁叫他说得活灵活现。”林大华又冷笑道:“雨生今番到我这里不是看望哥哥,简直是想同我索取金镯了。”林雨生道:“兄弟不过闹着顽顽,谁当真提起这事。”林大华喝道:“死不了的奴才,我这衙门里,不能容你这刑伤人犯。既然你提起祖父,我看祖父分上,还容留你在此住一夜,明日大早,替我赶快滚出去。”这一顿骂得林雨生狗血喷头,只得退回住的那座门房里。巴氏同稳子此时也跟着进来,林雨生不觉潸然泪下,自言自语说道:“这不是嫡堂的弟兄么?待我是个甚么光景。我这人不是糊涂到脑子里去了,我一生一世不曾得着骨肉的好处,提拔我的转是陌路的两个恩人。我昧着良心反苦苦去与他们为难,侯大老爷二千板子,还算是轻饶了我。罢罢,我林雨生知悔了,明天便同他们入了伙去,料想这革命党不辱没人,你们看富大少爷还舍了万贯家财去革命呢。若没有一点好处,何必定要走这条路,他也不呆。”主意已定,次日清晨,便急急起了身来访云麟。
云麟自从红珠死后,他已万事颓唐,忽忽不乐,连他岳家那里,都懒得去,只是老坐在家里,读书侍母,于女色这一层上,到像虚空粉碎,再不流连。自家将他一所书斋里,修葺得十分精洁,四面壁上都悬着红珠小影,大的小的,坐的立的,愁眉泪眼的,含笑拈花的,有甚么心事,便喃喃的对着那些小影私语,好半晌不见那小影答他,他便痛哭起来。痛哭之后,倒反心地怡然,又从壁上摘下一张小影来,供之案头,或酌以清酒,或奠以苦茶。如此消磨了去,便是他仪妹妹出嫁,他也勉强去周旋周施。至于他当初那些闲恨私情,到此转一毫不着迹象。不过觉得富玉鸾此番回扬成婚,十分潦草,不免替淑仪惋惜。又觉得富玉鸾不似当初豪迈,谈吐之间,激烈非常,处处拿话来打动自己,意思间都想自己在这扬州地方,做个草泽英雄。云麟也晓得外面风气,大是不靖,有时候鼻端出火,耳后生风,一般的也跃跃欲试。再一转念,亲老家贫,此等举动,也不是轻易做得的,故连日与富玉鸾仍是个若合若离。转是那个明小姐似珠,饶不得他,没有三天不来见访,她也晓得云麟同红珠这件事,她便百般慰藉,说当妓女的,再没有好人,朝送秦宾暮延楚客,她们那个爱情,通是行云流水,你何苦竟把来当做真境,转是我们这一班女学生,举动虽是文明,用情却极专一。除非高自位置,不屑俯就男子,若是与这男子有了密切关系,倒是轻易分拆不开。而且父母不能阻拦,弟兄不敢过问,较之他们被那些凶龟恶鸨,处处防闲,转不能自由,苦乐何啻霄壤。
云麟听他这番话,心中十分不愿意,又不好意思拿话去驳他,只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像我们内只柳春,我看他待你的光景,也还不差,怎么你转有离弃他的意思呢?”明似珠笑道:“这也要看缘法了。”又出手指着云麟的脸道:“谁叫你比他长得浚我揣他不该怨我,还该怨你。”云麟也笑道:“万一再有俊似我的呢?”明似珠笑道:“呸世界上那里会有这种事?”云麟又笑问道:“我只不信我那内兄怕你,像是怕鬼,不知你这鬼有甚么法儿箝制他?”
明拟珠到此,忽然将云麟上上下下瞅了一眼,简直挪道身子,并坐在云麟椅上,将个嫣红润泽的口唇儿,附向云麟耳边低说道:“我这爱情,是牢牢托付在你身上了。你不用辜负了我,我情愿将他的事迹告诉你,你也不用害怕,知道他是谁。他是革命党,我在先也不知道,因为当初他刻刻思量我同他订了婚约,内中另有个人妒忌他,便是我的表哥哥,这人名字叫做朱成谦,不知打那里将他的一封秘密书函,偷得来给我。”似珠一面说,一面便从一件紧身褂子里,拿出一个皮夹,将皮夹打开来,抽出一张雪白洋纸,轻轻的递在云麟手里,叫云麟看。云麟看着念道:饶三来及地形时易手论何死达的寇多类轲政当市求军潜已海定孟华彪极靠其重字饶转同书春氏雄述内情一悉得无如必目衣念了一遍,全然不解。笑道:“这是件甚么东西呢?你便拿着他来做把柄儿。”
明似珠也笑起来:“这东西很要紧,你若隔一字顺念去,包管就懂得,这是他们党里的生命,我越发看得起他。这结婚的事越发因此到实行了,后来不料又遇见你,我又懊悔不该同他结婚。他窥见我的意思,拿着他做丈夫的身分,处处思量来挟制我。我遂不得已拿话吓他,说要持着这封信,替他出首,他才缩了头,不敢阻饶你我二人的爱情。”云麟笑道:“照这样看起来,你也是个女革命了,我如何敢惹你。……”一句话未完,忽听得书斋外面有人笑道:“甚么叫做女革命男革命?。……”此时吓得云麟大惊失色。明似珠疾便离开身子,一手将信函抢在手里,仍向皮夹里一放,右手便从裙带上翻取手枪。云麟睁睛一看,忙笑起来说:“原来是林先生,你是几时进来的,我们黄妈也不说一声,倒反将我们讲的话窃听了去。”
林雨生瞧见明似珠面上气色不好,忙笑着分辩道:“这位小姐,学生虽然不认得她是谁,然而总不是寻常女流,我林雨生钦佩已到极顶。适才因为云大少爷家门开着,便踅进来,虽然在窗下听得一二句,却句句都打到学生心坎上。学生今日虽然同这位小姐是初识面,云大少爷他是最知道学生的,学生要算得这革命里的一位老作家,凡要革命的,不遇见学生,这命是断然革不成。”云麟笑道:“好好,不料林先生也讲究这个,请问你这命,是打几时革起的?”林雨生笑道:“这话长呢,请二位坐下来,听学生慢慢的讲。”
明似珠听了林雨生一番言语,颇将适才的惊惶消释得干净,又觉得他说话很是得窍儿,便微微笑了一笑,依然坐下。林雨生又斜着身子,笑向明似珠道:“请教小姐贵姓?”明似珠笑指云麟道:“你问你们云大少爷。”云麟便一一代答了。林雨生摇头摆脑称赞道:“这位小姐也思量革一个命耍子,真是我们党里运气要发达了。万一革成功,这凌烟阁上画起像来,到要多买些胭脂呢。”又回头望着云麟笑道:“少爷要问我这革命的话,我这革命很有点来头呢。少爷瞧不起我们姓林的,照家谱上看起来,在明朝时代,倒时常出几位革命祖先,一例的画着红袍纱帽。后来又渐渐衰落,子孙们做买卖本分的人多。一直传到我祖父手里,一总不曾出着一个革命。这祖父很是焦躁。他老人家最尊敬是那三国上一位关老爷,便日日焚香祷告,请关老爷赐一个革命孙子。这一天,我母亲临盆,就是学生出世那一天了。我祖父朦朦胧胧,坐在书斋里静候喜信,不觉睡去,忽然见关老爷挺胸叠肚,跳进来说:恭喜恭喜,前日玉皇大帝分派了许多天神天将诞生人间,一齐革命,我念你侍奉我的香火很是勤劳,苦苦的在玉皇面前,替你求得一个革命孙子,我已命周仓将他送得来了。我祖父正待道谢,忽然不见关老爷,转从门外走入一个乩髯黑面的大汉,搀扶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缓缓进来,你看他怎生打扮,头戴纬帽,红顶辉煌,身着蟒袍,朝珠滴搭,花翎却是双眼,袍袖又是马蹄,外套则黼黻齐全,花街红日,朝靴则光油漆亮,脚踏乌云,我祖父那时惊出一身冷汗,内室里早通告出来,说我学生攒出娘的胞衣来了。我祖父知道我将来不凡,当抱着我的时候,都喊我做心肝命,乖乖命。少爷你想人人都有一条命,不去革他,还革甚么。就如这富玉鸾富大少爷,他也是因为革命革到湖北来的,几乎漏了消息,还是我将他携着逃走了,方才有命,好好的到了扬州。”
云麟望着明似珠道:“不错不错,你不看见那封信函里,有句惊字付的字样,怕就是他。”明似珠道:“我也曾听见柳春告诉过我的,这人姓富,难道他已到了扬州,咱到要去见一见。”云麟笑道:“巧极巧极,他本约定了我,于今日在平山堂聚会。林先生也是为此而来,你若是要去,便一齐去走走不妨。”明似珠大喜,于是更不耽搁,三人便迤逦直望平山堂行去。林雨生此时在路上,左顾右盼,好不威武,好像一入了革命党,便都该将百姓们不放在眼里似的。三人一齐到了平山堂,从山门里曲曲折折,一直寻到方丈里,也不见有一个富玉鸾的影子。正在疑惑,忽然从身旁躐出一个道童装束的小孩子来,望着云麟笑道:“先生可是来寻觅鸾公的?”云麟笑道:“正是。他约我在此相见。”道童笑道:“他们早已走了,留我在此,说怕有人来见访,便引着他在严村相见。先生要去,便随着我来。”说毕,转身便下山如飞而去。
三人急急赶着他影子,又不知走了多少路,早是午后光景,幸亏天色阴沉,路上还不觉得甚热。走至此处,道旁有一口古井,距井数十步,单单的有一座五大间草屋,出出入入的人,很是不少,却都奇形怪状,不似甚么良善之辈。云麟转有些害怕,尽望着明似珠发怔。他们看见了云麟三人,也有立下来瞧看的。不多一会,猛然听见屋里叮叮摇起铃子来,铃声一响,只见那些出入的人,都肃然屏气一例的鱼贯走进去。早见那道童又跑至门首招招手,叫他们也跟着走。走至门首,又有人扯着他们在簿子上签了名字,便随着道童,跨进屋去。只见五大间屋里,黑压压的已坐满了一屋子的人,南向放着一张长桌,巍巍的列坐着几位革命大头脑。其馀都是北向而坐。中间一位面如冠玉,唇若丹砂,黑鬓齐齐的贴到耳际,微微分着一条发缝,两道浓眉,似蹙非蹙,仿佛含有满脸悲愤。明似珠不觉呆得一呆,再看看云麟文弱弱的一个书生,又远不及这位少年英伟。只见那少年见了云麟,便笑道立起来说:“大哥果不失约,来得正好。”又指着明似珠问道:“这位女公子是谁?想也是与我辈极表同情的。”明似珠忙答道:“先生想就是鸾公了,我明似珠屡从手札里饱聆议论,久已心醉,今遇芝颜,尤觉爱慕。云先生是萍水相逢,蒙其介绍到此,焉有不表同情的道理。”
富玉鸾笑道:“好好。”又望着左右说道:“众位弟兄们,看看中国还有此等侠女,咱料其断不灭亡,你们还不相信么?。……”会堂的人,轰然应了一声是,便像半空里响了一个大雷。此时早把个林雨生吓得像个斗败公鸡一般,又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矮挫着身子,躲在云麟、明似珠后面,尽管朝后面望,想要逃走。富玉鸾瞧出神情,不觉喝问道:“大哥,你身后藏的是谁,怕不是来窥探咱们的形径,替我抓过来。”这一声未完,却好林雨生旁边坐着的都是些蠢汉,不由分说,早伸过手扯着林雨生发辫,平地栽倒,更用脚在他身上一踏。林雨怪叫起来说:“富大少爷饶命,是小的林雨生。”
富玉鸾听见林雨生三字,再瞧出他面目,不禁大喜,忙跳下座来说:“了不得,林先生算是咱的恩人,你们如何得罪他。”亲自将林雨生扶起,命人又安了三座椅子,排在左侧。众人见富玉鸾尊敬这委琐不堪的人物,转有些失惊。富玉鸾又将与自己并坐的几个大头脑一一通了名姓。官须知道这些人物,并不是作者又在此凭空结撰,其实都是这部《广陵潮》书中出现过的。一个身材极高,面如黄枣,已长着胡须,便是初次拐小翠子至泰州,二次小翠子便在这个地方,遇见华登云称是他丈夫姓宋的宋兴,绰号满天飞的便是。一个膘肥肉厚,左颧上簇着一搭毛茸茸的青记,坐镇仙女庙,绰号肉团鱼马彪的便是。一个浓眉大目,五绺长须在沿江一带地方,专管贩卖私盐,绰号拔鲸大王孟海华的便是。这三位声势浩大。富玉鸾在日本时辰,早用书招致。其馀便是饶氏三雄,军师康华、童老么、常老二,以及各人手下伙党。饶大雄替党里到湖北沙洋一带地方勾当一件公事,富玉鸾约定他在武昌相会,后来因为风声紧急,不及等待,饶大雄遂一径赶到扬州。当时万籁沉寂,惟见富玉鸾沉着那喉咙说道:“诸君方今的事,成也是要赶紧做,不成也是要赶紧做,不把他弄成破坏支离,也断没有建设的日子。若再延挨下去,弄得发起人死是死了,后来的又怕没有那种毅力,政府里只管醉生梦死,外人的势力,一旦平均,华种子孙,谁也不永永做地久天长的奴隶。满清入关,替我们平治了二百馀年的天下,咱未尝不感谢他。只是这后来又无端的将好好河山,转送给别人手里,这又是咱痛心切骨的恨事了。明白告诉诸君一声,如今广东、四川、两湖以及河南、山陕,我们同志均在那里起事了。不多几天,必有大好消息。即本是拿定主意,帮助武昌弟兄们一臂之力。因为武昌高据上游,一经同蜀豫联络起来,不怕这长江一带,不入我们掌握。偏生遇着我们那一位胆小如鼠的岳丈伍晋芳。……”
话未说毕,猛然从人丛里发出一种呖呖莺声,直嚷起来说:“原来富先生,还是咱的姨妹婿呢,这可格外觉得亲热了。我起先不知道你是谁,原来你是咱的亲滴滴的妹婿,我那仪妹妹真好福气。……”这一声到把大家说得发笑起来,一时人声嘈杂,便不似先前安静。云麟暗地只管抱怨明似珠,说她不该扰乱会场规则。似珠鼓着小腮颊儿,掉转身子不理云麟,两个眼珠,只滴溜溜在富玉鸾面庞上滚来滚去。……富玉銮却也不去理会,又接着说道:“我想这扬州小小地方,便交给孟君海华,更有众位兄弟们在一处,何难成事,不料转将我赶到这地方来,同诸君把臂,事不宜迟,咱们明天一准动手运库第一要紧,其馀便是府里两县,以及捕厅各地方都要派人去监守。至于参府扬营,那些老弱残兵,更非咱们敌手。他们不来敌咱,咱们也不必多去杀他。咱们宗旨,不过为的是拯救同胞,人道主义,不可不念。譬如前日杨家庄一案,他小小孩童,有何知识,贪其金钱,遂戕一命,岂是咱们党里所应做的事。若谓因他父亲做了满清状元,有意同他反对,这又错了。做满清官的人,未必尽是蟊贼。不做满清官的人,亦未必尽是圣贤。总要看他立志在甚么地方就是了。”又笑对云麟道:“云大哥,你何尝不是满清秀才,你居然也肯入咱们党派,这是榜样了。”
云麟立起身子,答应了一声。然而听了这一番话,早不觉吓得面色雪白,话也说不出来,猜准明天这扬州城里,便要出天大祸事。又见那些党羽,听见玉鸾说毕,大家摩拳擦掌,杀气横生。好容易盼到散会,日已西斜。一霎时,马蹄人影,夹道分驰。云麟急急扯了明似珠,奔出村外。匆忙之中,也不知林雨生从那条路走了。云麟喘了一口气,见左右没甚行人,方才望着明似珠说道:“了不得,我猜不到富玉鸾,竟做出来。他不要性命,同那些强盗在一处干事。”明似珠也便道:“了不得。我猜不到那仪姑娘,竟会嫁给这样男子。她那怯弱弱不文明的样子,竟同这富先生在一处干事。”云麟也不辨明似珠说的甚么,只顿脚道:“怎么好,怎么好,我去劝富大哥不要干罢,他一定不依我。”
明似珠也不辨云麟说的甚么,也顿脚道:“怎么好,怎么好,我去劝那仪姑娘不要嫁给他罢,她一定不依我。”云麟又道:“这不是急死了人。”明似珠也道:“真要急死人了。……”他们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讲,看是彼此谈心,却各自说的各人心事,总共一句也不曾听入耳朵里。云麟别了明似珠回家,在先时辰,明似珠总不肯让他就走,或是留他到自己那里吃饭,或是跟他一路回家,都要闹到二三更天,方才分手。这一天明似珠总算轻轻的将他一份爱情,移到富玉鸾身上去了,再不同云麟兜揽。云麟一直走入家里,怀着满肚皮鬼胎,又不敢将这话告诉母亲,怕母亲吓坏,一夜里卧不安席,专待明天扬州城里闹得个海覆天翻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五十五回弄假成真毒人施毒手将机就计情种寓情痴
当散会时辰,林雨生眼看见云麟携着明似珠的手起立,自家因为他哥哥准于明日大早赶他出门,见富玉鸾有这般声势,自己又入了他们党伙,便想求一求玉鸾,先容他住在身边。随后在党里寻一件事,好准备糊口。不期匆忙之中,不曾赶得及玉鸾,再眨眨眼,又不见云麟两人踪迹,也只得从人丛里奔上大路,一头走,一头思量道:“原来革命党的主义,是同地方官做对。听他们口气,怕不是明天就要杀尽扬州城里的狗官。别的不打紧,杀我那哥哥林大华,非得我亲自动手,不足泄我的心头恶气。大不了做一个捕厅,不要把威风使尽了,原来也还有遇着我的日子。”想到此眉飞色舞,两只膀子只顾动起来,好像他哥哥立时便要死在他手里。忽然又一转念想道:“呸,不好不好,万一他们成不了事,他们一个吆喝,早都跑了,我这杀哥哥的罪名,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林雨生,林雨生,你休得糊涂。大凡做一件事,都要看看风头。革命党成了功,我林雨生自然随声附和,恨不得逢人就抓住告诉他我是革命,好博得一官半职,耀祖荣宗。万一革命党半路上失败了,我依然缩了头,老实做我大清国的本分百姓。我若是不顾高低,先从家里杀了哥子,这不是享不了革命的福,先吃了革命的苦,我再不狡狯,也不上这个当。不错不错。”主意拿定了,老实先赶回衙门,将妻小先搬到云大少爷屋里避一避,算离了那是非窝子,然后再行计较。林雨生一口气跑回,直奔自己住的那座门房,见巴氏背灯呆坐,小稳子蹲在凳上,用手抠那壁上贴的一张财神。林雨生喝道:“仔细着灰迷了眼睛。”
巴氏见林雨生回来说:“你这一天又在那里撞魂?”林雨生笑道:“你们吃了晚饭不曾?”巴氏道:“且莫提起晚饭,我告诉你一件事,适才听见王二爷说的,府里来了紧要公文,说限三日之内,要将甚么一件没头案破出来。若是破不了案,不但坏了官,还要问罪。我轻轻踱到后面张了一张,见大伯同嫂子的愁眉泪眼,急的了不得。”林雨生笑道:“是件甚么没头案,这般吃紧?一经到了你们嘴里讲起来,再也讲不清楚。”
巴氏也笑道:“我听见说,就是甚么杨状元家里的案呀。”林雨生笑道:“哦,这一件案,我包在荷包子里呢。可惜他太利害了,不把我做兄弟的放在眼睛里。”刚说着话,忽然门外有个人将头伸了一伸,随即走了。林雨生忙赶出来一看说:“原来是王二爷。”王二也笑道:“二老爷回来了。”林雨生拍着胸脯说道:“王二爷,你是明白的,一个人再不要向门缝里看人,将人看扁了。一百件没用,总有一件有用。”王二笑道:“二老爷金石之言,小的不敢同二老爷多谈,小的去去就来。”
林雨生依然转入门房,刚要再问巴氏的话,猛然听见门房外边,大嚷起来。有五六个人的声音,林雨生转吃了一吓,只听见内中一个人骂道:“你们这些死不了的奴才,一共也不曾安着魂灵儿,自己家里一个滴滴亲亲的二老爷,比你老爷亲爹,须还要尊重些,为甚么你们这些奴才,将二老爷安置在这个地方,潮湿又重,若是叫二太太以及小少爷弄出病来,叫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一面说,一面又大笑进来说:“料想我们老弟及我们弟媳妇,断不计较这个。糊涂奴才,还不快快将二老爷箱笼、铺盖、桌椅、夜壶、便桶,一古拢儿替我请入上房里去,拣一处又背风又透光的房间,陈设妥当。我们有好多年不见了,魂儿梦里,那一夜不提起老弟。”
林雨生见是林大华,又见王二爷紧紧站在他身后,他是个聪明极顶的人,有甚么不瞧料到十分,也忙含笑迎上来说:“大哥不必费心,小弟是刑伤人犯,岂容久占大哥的衙门,承大哥昨天教训,兄弟已在外面寻好了房屋,连夜便要搬出去,还求大哥体谅。”
林大华呵呵大笑,扯着林雨生的手道:“愚兄的顽话,老弟居然当真。莫说老弟在湖北毕竟做着现任的官府,断没有刑伤的道理,若是老弟转将愚兄的顽话,来责备愚兄,愚兄也没有别的法子。衙门中现成的是板子,愚兄只好俯伏老弟台前,任老弟打愚兄多少屁股。愚兄也断不敢抱怨。”说着又望手下差役骂道:“你们还不替我老爷在二老爷面前求情。”众差役答应了一声,一齐跪下。嵇氏此时也从上房跑出来,早率领多少仆妇,将巴氏及小稳子簇拥着到后面去了。林大华命人在酒馆里喊了一桌燕窝酒席,殷殷勤勤推林雨生夫妇上坐,又逼着小稳子坐了,自己便同嵇氏亲执酒壶,立在下面斟酒。林雨生赶忙立起身来问道:“大哥今日忽然以盛席款待兄弟,必然有用兄弟的去处。咳,大哥看祖宗分上,我们总算是兄弟,只须在那个生气时辰,少骂得一二句,正不用此刻这番做作。至于兄弟呢,有能替大哥效力的地方,无不效力,务必请大哥夫妇一齐坐下来,才好谈心。”
林大哥只是谦逊着不肯坐,后来被雨生夫妇逼迫不过,才同嵇氏卑躬屈节的坐在下面相陪。吃酒时辰,林雨生不觉滴下泪来说:“大哥今日自然为的是杨状元家一案,昨日初次会见大哥,不是特地来告诉大哥的。大哥只为金镯一句顽话,便恼了,要逐兄弟夫妇出门,兄弟那时候一口气,便恨极了大哥。想不到这一会还能同大哥吃酒,不但吃酒了愿,大哥夫妇由此还可以留得性命,这未始非祖宗保佑。”
林大华听见雨生的话,觉得蹊跷,笑道:“哥哥为保全这小小前程,知道老弟能施法力,所以求老弟看祖宗分上,帮愚兄一臂之力。至于性命二字,谅还不消过虑。”林雨生从鼻里哼一声,又低头呷了一口酒,冷笑道:“大哥保得住这性命,就可以保全得前程。若是保不住前程,也就莫想保全得住性命。大哥你可知道革命党布满了全城么?当时官场听见革命党三字,好像病人见了鬼一般,顿时魂飞天外。”
林大华不禁抖起来说:“兄弟当真?”林雨生道:“当真不当真,大哥明日便可以见分晓。”林大华越发惊慌道:“难不成明日便要举事?”林雨生道:“不举事更待甚么!你要晓得那杨状元家里的案,就是他们同党做的。”林大华抖道:“这这这可怎么好?”席间嵇氏同巴氏,也就惊慌起来,仆役们都在背后纷纷议论。林雨生笑道:“大哥休得惊慌,兄弟既然告诉了大哥,断不叫大哥吃亏。我们且缓吃酒,分付当差的,快预备两匹好马。县太爷没用,不必去理会他,我同大哥连夜向府里及司里走一遭,还可以不至出意外之变。”
林大华道:“愚兄此刻魂已不在身上,一切任凭老弟主张罢。”好个林雨生,便同他哥哥大华,带了两名精细能干家人,跨着马飞也似向盐运使司,及扬州府里报告秘密。便在这一夜之间,不动声色,轻轻的将个革命首领富玉鸾绳捆索绑而来,把一天祸事,霎时消灭。富玉鸾既已就擒,他那些同党,本没有甚么一定政治思想,便也不敢妄动。第二天盐运司亲自鞫问富玉鸾,铁锁郎当,他做梦也想不到是林雨生替他出首。及至上了公堂,一眼看见林雨生便坐在各官下首,心中暗暗惊疑。运使问了他几句,他便侃侃侧谈,毫不隐讳,并在堂上劝说了各官一番,各官见他照直供认,也不曾用刑。
这个当儿玉鸾见堂下忽然又牵入一个人来,仔细看时,这一吃惊非小,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云麟。可怜云麟吓得面无人色,踉踉跄跄,任人拖曳。富玉鸾暗暗急道:“这是打那里说起,为甚又罗织到他,这不是我坑了他么?”两个眼睛便钉在云麟身上。……原来林雨生做了眼线,既将富玉鸾擒获,又开了一个名单,是昨日在严村里面入会的,只要是他认识的人,都把名字写上去。幸亏柳春、明似珠连夜的得了捕捉党人的信,知是不妙,旋即逃出城门,只云麟苦不识高低,正坐在家里,忽然三姑娘打发了几起家人来请他,他母子不知何事,云麟只得赶到三姑娘那里,猛见三姑娘及淑仪哭得像泪人一般,中家什物颠倒错乱,像被人打劫了去,问及缘由,才知道富玉鸾被官府里当做革命党捉去。云麟兀自失惊,谁知一班捕役早到过云麟家里,秦氏老实不合告诉他云麟在伍公馆里,这捕役们便在伍公馆里又将云麟捉得去了。大家知这革命党的罪名,断然没有容着他的头还安在颈项上的。
秦氏得了这个消息,有甚么不哭死过去。便是亲友们也不敢来慰问,怕有干涉。何其甫更吓得胆打屁眼里溜出去,连夜检点自己家里,如有云麟一张字迹,也赶来拿在火上烧了,并遍告诉众学生说云麟不曾从过他上学。美娘不由也在旁边跌脚叹道:“云家相公好一个清秀孩子,怎么。……”刚说得半句,忽的腮颊上着了何其甫一个嘴巴,骂道:“你这贱人,你难道认得姓云的,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美娘忍着痛,见何其甫说得郑重,也就不敢再讲甚么。且说云麟上了公堂,早已昏昏沉沉。堂上的官百般诘问他,他也没有甚么辩白,像是失了魂一般。运使问富玉鸾道:“这人可是你的同党?”玉鸾冷笑道:“他姓云,单名麟字,他是个忠厚读书的人,同咱们到是亲戚。至于同党呢,咱们同志也断没有这种不济事的脓包。你们看他这光景,也就该明白了,快放他走,千万不可累及无辜。”运使点点头,又望着林雨生说道:“怎么你的单子上也开着这人名字呢?”
此时林雨生洋洋得意,转恐因为这事,运使疑惑他办事不周,暗想一不做二不休,忙立起身禀道:“小的假装入党,还是此人引进。天下岂有在一处议论机密,还说不是同党的道理。在姓富的此时多开脱一个人,将来便多一个人替他报仇。在小的看,此时多枭斩他一个人,将来便少一个人同朝廷做对,还求大人做主。”运使又点了点头。富玉鸾先前还猜不准是林雨生替他出首,到此方才明白,不由冷笑对着林雨生说道:“奴才奴才,你记不得你那时饥寒垂毙,夫妻儿女,在咱公馆前讨些茶饭,咱一手提拔交给咱的岳翁,你才有今日,倒不料你竟肯恩将仇报。”
林雨生也笑道:“少爷可不用提起前事,少爷前日提拔小的,不过是私恩,小的今日出首少爷,自信是公义。朝廷深仁厚泽,二百馀年,少爷如此做出来,上既负君,中便负亲,下又负身,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者也。”说着将两只腿弄得抖簸起来,俨然眉飞色舞。玉鸾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好,我但祝咱们中国的人不要都像你这姓林的,或者还有振兴的日子。”又向着云麟道:“大哥,如此世界,虽生犹死,咱们便一同去罢。……”
当时运使便同一府两县,将此案详细打了一个电报到南京省城,不多会已得了回电,命将该犯押解来省,讯明正法。府县登时忙坏,连夜的备了文书。因为他们是重要犯人,怕路上有同党伙劫,又在扬州营里挑选了四十名丁壮押送。第二天清晨早,前呼后拥的,将富玉鸾及云麟从狱里提出来上路。谁知事出意外,四十名丁壮提心吊胆,走出了城门,猛然城门旁边窜出一丛人来,拦头截住,丁壮里面,便有人喊叫起来说不好,大家逃命罢。急时转身,不防备那一丛人哭声早震天动地,原来并不是来劫取他们的,却是秦氏、黄大妈带着女儿绣春媳妇柳氏三姑娘带着淑仪,知道他们这一出去,断然保不住性命,整整哭了一夜,此时又赶在城门旁边相送。丁壮们这才放心,便大声吆喝,举起刀柄子来便要砍打。这一群人那里怕他,就地一滚,都滚到面前。
富玉鸾面色铁青,只拿眼睛望着淑仪,似乎叫她赶快回去,不用抛头露面。云麟看见秦氏,只喊出一声娘,早昏晕过去。及至醒来,已同富玉鸾相对坐在船舱里,直向金陵进发。只快活了一个林雨生,运使赏他办事灵敏,便交给他一个札子,叫他当秘密侦探员,月支薪水一百两,驻在上海,专司稽察行旅有无革命党出入其间。林大华记功一次,保举知县,遇缺升补。读书诸君,读到此处,虽然有发声浩叹,骂天道无知的,其实正自不然。林雨生穷凶极恶,似乎天反竭力去成全他。要晓得在有道的看来,人生无百年寿算,似此电光石火,终有撒手之时。富玉鸾及云麟,虽然行将身首异处,明正典刑,然而他们鼎鼎大名,到是千秋不朽。若是把眼光放远了去看,富、云二人,死既不必呼冤,林氏弟兄,生又何足为重。
闲言休表,我且将富玉鸾及云麟临难的情形逐段写出来,给诸君看罢。扬州抵南京的水程,用小轮拖着不到一夜便抵了码头,这四十名丁壮,一直将二人押至江宁府衙门。且说当时那南京制台,正是个旗人,姓意名海楼,是从南京驻防护理制台的,生平最恼的是革命党,说革命党口口声声排满,显是同他们旗人做对,凡遇着革命党,无论首从,均须一律正法,再没有一个能在他手里脱逃的。昨天得了扬州的电报,已经赫然震怒,预先吩咐了江宁府人犯一到,便将他送入自家衙门里严行鞫问。江宁府那敢怠慢,一总来不及收入监狱,便亲自押入督署。谁知去得太早,制台大人,在姨太太房里睡觉,尚不曾起身。江宁府一直候至日斜时分,内里才传出消息,大人一时尚没有鞫问的话,还请府大人将人犯带回去罢。江宁府不得已,又将两人押回,也循例问了一堂,旋即收入死囚牢里。云麟此时已算尝遍了犯人风味,俯首贴耳的随着狱卒入狱。那个管狱的便来验收,一见云麟吃了一惊,失声叫出来说道:“不是云相公?”
云麟模糊之中,将这人一望,原来以前在富玉鸾公馆当过家人的那的富荣,自己不禁又哽咽起来,说:“你们少爷随后也来了。”富荣更是惊讶,一霎时果见富玉鸾也经人押入,富荣虽然猜不出他们所犯何罪。然而一经押入这狱里,知道情节甚重,不敢怠慢,然而不得不徇个私情,命人拣了一所宽畅些的房屋,将两人安插好了,然后问长问短,才知道其中缘由。自家又诉说自从少爷抛弃了产业出洋,小的便连年奔走,目下才当这差使,不料还来伏侍少爷们。少爷们且安心住着,一切茶饭饮食,自有小的照料。况且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皇上要开恩典,赦少爷们出狱。就如这狱里,小的在此已三年多了,在别人看起来,就像一经入了这狱,永不想出去重见天日,其实也不然,那遇着大赦的也不知多少。云麟自从被捕之后,他只有垂头哭泣的分儿,料准自家必无生路,今番听见富荣一篇话,又从绝望之中,生出无穷希冀,转有些活动起来。富玉鸾看出他的情形,不禁暗暗发笑,又有些可怜他。此时也不便说甚么,便望着富荣道:“好好。难得咱们主仆转在此聚首一场,咱在狱里也没有事做,你可能卖个情儿,替我在外面买点书籍纸笔,咱在这里面消遣消遣。还有一层,咱们两人还不知在那一天结果,一天不死,一天总要钱用,你得便通个信儿给扬州伍太太那里,叫他们寄些钱来。”
富荣扬了扬头,陪笑说道:“少爷要命小的在外面替少爷买物件,小的不敢答应,因为管狱的老爷,甚是利害,查出便不得干休,小的不敢冒这个险,还请少爷勿怪。至于银钱一层呢,小的替少爷想个法儿,是必须弄点来,方才可以过舒服日子,不然那就不方便得很。就如少爷住的这间屋,若是别人,不得一二百元,也不得给他住,小的虽不敢领少爷的赏,只怕小的同事的起了疑心,说小的徇情,眨眨眼将少爷移向那个尿屎满地的房间里,那可就糟了蛋了。”此时富玉鸾只是微笑。富荣见他没有甚么话说,也就退出。不多一刻工夫,忽然富荣从外面哈天扑地笑得进来,手里捧了许多物件,一一放在桌上,笑指着说道:“喏喏,少爷,这是纸,这是笔,这是墨,这是一方歙砚,这是一部小说。还报少爷一个喜信儿,小的适才走出去,外面当差的,早送进白花花五百块鹰洋进来,说是打少爷府上寄来的。小的不曾替少爷拿进来,少爷就放在小的那里罢。少爷要甚么使用,只管分付小的去买就是。”
玉鸾又点了点头,富荣笑得眼睛都没了缝,倏的又走了。云麟问道:“大哥你怎么将寄来的钱,交给这人,怕不大稳便。”富玉鸾笑道:“咳云大哥,你只是个不知世情,像你同咱这两个人,今日晚上死也不知道,明天早上死也不知道,他们是有规矩的,一经咱们死后,他落得一古拢儿收入腰里,大哥到此时还苦苦同他争竞这个。”云麟听了这番话,早又面色如土,不禁又将个头俯到桌上来,呜咽痛哭。富玉鸾长叹了一声,只得取过一本小说来消遣。第二天刚过晚饭时候,富玉鸾正同云麟讲着,说如何到今日还没有发落,莫不是一班同志,已经在各处得了手么。但愿上帝庇佑,留着咱这七尺之躯,好替同胞们尽些义务。话未说完,忽听得狱门外面,早有人在那里吆喝。富玉鸾兀的推案而起说:“云大哥,你听见么,想是要正法咱们了。”
云麟吓得抖抖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霎时,富荣果然走进来说:“少爷们快快起身,制台衙门里传讯。”富玉鸾冷笑道:“不是结果咱们?”富荣笑道:“少爷吉利些儿,那里会有这件事。”富玉鸾一面语,一面早大踏步走出房门。富荣也将云麟半推半挽送出来。那外边卫兵喊一声得了,早将两人蜂拥而去。且说这时候那制台花厅上灯火点得似同白昼,公案陈设非常严整,一班侍从的人站得密麻也似的,列在左右,阶下便是刑仗护兵,一直排列到二门以外,总因为今晚审讯革命党匪,恐怕有奸细侦探,不得不格外严密。便是那花厅背后,也有许多内眷,窃窃的从斜眼子里偷瞧。不知革命党匪究竟是个甚么三头六臂的人,引得官场里人人害怕。
富玉鸾、云麟早经人押在花厅门外,一听吆喝,便叮叮的将两人牵拽上来。只见那制台年纪也不过四十左右,雪白粉脸,撇着几根拿破仑的胡须,果然一表非俗。只是见了富玉鸾,他便拍案大怒。富玉鸾却不慌不忙,向地下盘膝而坐。去麟也跟着坐下来。制台按着那点名簿子向富玉鸾问道:“你这厮便叫做富玉鸾?你的同党,除这云麟而外,还有多少,你从实供来,咱也不难为你。若是有半句支吾,哼哼。……”说到此,便只管用手捻着胡须,眼睁睁的望着玉鸾冷笑。玉鸾喝道:“你是旗人?”制台冷笑,望着左右说道:“你看这厮大胆,咱恨不得立时打杀他。”玉鸾又喝道:“你是旗人,不配问咱。你问咱多少同党,咱的同党除是你们一班满奴,醉生梦死,不识高低,其馀大约都是咱的同党。”制台冷笑,四面望了望说:“难不成咱这衙门里上上下下都是你的同党?为甚么他们不来附会你,到反妥妥贴贴服从了咱。”富玉鸾大喝道:“该死的满奴。他们谁无人心,不过贪恋着满奴的爵禄,便为你所用,一旦扫除膻俗,还我河山,你那时候才知道人心,才知道天命。”
制台被他这一番辱骂,只气得脸色铁青,勃然大怒,只把那公案拍得震天价响,连打字都喊不出来。那阶下一班刑仗手,早已知道制台的意思。一刻工夫,早将富玉鸾上身衣服剥得干净,绑上了天平架子,倒山也似的藤条子飞舞而下。富玉鸾此时已置生死于度外,咬牙忍受,并不则声。只见那血花飞溅,顿时成了一个血人,眼直口闭,刚剩得恹恹一息。云麟在旁见这光景,已吓得软摊在地。制台见富玉鸾不能再打,转眼将云麟望了望,喝了声说:“这厮咱也不再问他,快将那厮放下来,再将这厮绑上去。”
云麟吓得怪哭,赖在地下不肯动弹,转喊起亲娘来。差役们兀自好笑,硬扯着上了天平架子,一个差役扬着藤条,只等制台喝一声打,便好施刑。奇怪,从这个当儿,制台旁边走过一个小厮,轻轻附着制台耳朵,不知说了一句甚么话,那制台便皱了皱眉头,向外面吆喝道:“这姓云的且缓施刑,还将这两人押入江宁府狱里,听候发落。”说毕,登时退堂。二门以外的护兵,也随即散队。差役们也不知大人是甚么用意,又将云麟从天平架上拽下来。可怜云麟已吓晕过去,便直躺在花厅上。江宁府衙门里的原差,见富玉鸾已不能行动,命人雇了一顶小轿,将玉鸾放入里面。再走过来看视云麟,像是已没有知觉。正在无措,忽的花厅后面跑出无限仆妇丫鬟,大家围拢着云麟,有送姜汤的,有哺着人参喂他的,嘻嘻哈哈,顿时将一座冰雪公堂,改变得花团锦簇。云麟悠悠醒转,身子已斜睡在一个仆妇怀里。那一班差役便向他们问着,说:“我们当差也当了几十年,从不曾见这加级纪录的犯人,制台会命人出来将息他。嫂子们告诉我们一个详细,也不枉着在衙门里走了一番。”那些仆妇笑道:“我们知道呢。”又在众中指着一个伶伶俐俐瘦小身材,才开过脸儿的一个少妇,笑道:“你们大爷们若是不放心,只问我们这位嫂子。”差役们听不得这一句,便都拢近身来带顽带笑闹着问那少妇。少妇略笑了笑说:“不瞒众位大爷们说,这相公是我们四姨太太的哥子。四姨太太适才听我们说大人在花厅上审问革命党,四姨太太同二姨太太、三姨太太便笑着说道:大家都将近长到二十岁,还不曾看见过革命党,是个甚么样儿,遂悄悄的引着我们一路到这花厅背后看着耍子。那时候正打过那个革命党,却好要将这相公绑上去打,被我们四姨太太一眼看见,便吓得怪叫起来,被二姨太太问着何事,四姨太太便将这缘故说给二姨太太听,难得二姨太太笑对着四姨太太说道:“这也不难,大人是最喜欢不过你的了,你只须送个信给大人,大人断不能眼睁睁知道是你哥子还去难为他,果不其然,大人便饶了我们这相公了。那位是江宁府大人那里的老总,还望一切看顾这相公些,我们四姨太太自然知道。”
那时候江宁府衙门里两个差役,忙挤着上前说:“大嫂放心,这事都交在我们身上。这相公已醒转过来,让我们带回去销差。有甚么话,尽管差一个人向敝衙门去,分付我们。不看别的,还看四姨太太分上呢。”说着大家也就一哄而散。此处依然将富玉鸾、云麟两个人押入江宁府衙门狱里。刚到狱门口,富荣早已笑着迎出来,望原差摇摇手说:“你将这姓富的依然还押入这房里。至于这云相公呢,适才制台大人那里已来招呼过我们管狱的倪大老爷,倪大老爷已着人收拾出一间洁净洋房,便在倪大老爷住宅上首,你将这云相公交给我,让我引去罢。”又望云麟笑道:“相公真好造化,转眼就可出这地方了,我先来替相公贺个喜。”说着顺手便请了安,那两个原差也不禁快乐起来。此时云麟惊魂甫定,把适才光景在心里略盘算了一会。当时昏糊之间,又不曾认清那说话的少妇,究竟是谁,知道他们定是误认,恐怕一时明白过来,自己依然逃不了这重罗网,想到此,心头小鹿,还是撞个不住,所以对着富荣一干人,只是摇头,也不敢说甚么。富荣将他送入一座洋房里,此处陈设,果然与昨天住的那个房屋不同,便问富荣道:“你们富大少爷呢?”富荣笑道:“富大少爷,他是重犯,如何能住在此间。相公如今是亏得小姐在制台大人那边,制台大人才暗暗授意给我们这里,不然也没有这个分儿。”
云麟只是不信,暗想道:“管他呢,权且住下,怕过两日他们查察出来,还不是依然同富大哥住在一处,天下断没有老远误做人哥哥的道理。”
云麟这一夜翻来覆去,便不曾好生睡觉。肚内寻思道:天可怜我是无辜遭这殃祸,这几日以来我的母亲不知怎生个痛苦,平白地所以闹出这个姨太太儿,忽然将我认做他的哥子,轻轻的便将昨晚一场祸事,登时消灭,不然富大哥就是榜样,我这瘦怯怯儿身躯,如何禁搁得起。但愿祖宗默佑,这姨太太一直便错认到底,逼着那制台将我释放回去,我就感激不荆只不知自古及今那做犯人的,真可有这般徼幸?”如此辘辘想去,想得疲倦,早一觉睡得沉沉的,惊醒时,红日已晒到半窗。约莫窗外有一个人问道:“这云相公可曾醒了不曾?”身边便有个仆人答应了一声说:“醒了。”一霎时便靴声橐橐,走进一个人来,带着帽儿,穿着袍褂,也不等云麈下床,便上前行礼,吓得云麟还礼不迭。刚要下床,那人双手扶着笑道:“请自便,请自便。”又向云麟脸上望了望,笑道:“好光亮气色,一夜便转得过来,较之前日初见,大不相同。”
云麟被他按住不得动弹,意思想问他姓名,那人早笑说道:“兄弟姓倪,表字紫庭,是在这边当着差使。” 云麟知道这便是富荣说的管狱官儿了,忙答道:“这如何使得,学生是负罪的人,敢劳动上官垂顾,只是替学生增罪。”倪紫庭哈哈笑道:“老哥如此说,是不以人类待兄弟了。兄弟这两日因为外面穷忙,少过来替老哥请安。老哥若不见罪,明日会见令妹的时候,只要说一句,那倪官儿还懂得人事,知得照应老哥。”说到此又附着云麟耳朵低笑道:“再烦令妹在制台大人面前提一句,更是感恩不荆因为兄弟这差使,实在淡而无味,连年赔累,已是不堪。老哥只见兄弟的当票,便可知兄弟的苦情。”
倪紫庭一面说,一面真个伸手向衣袋里掏摸当票。云麟连忙拦住,又因为倪紫庭只管提着令妹令妹,又不由的面红耳赤,转怕自己露出马脚来,只得嗫嚅答应。刚在相待,忽的富荣又从外面走进,倪紫庭才将云麟放下,云麟随即起身下了床沿。只见倪紫庭笑问富荣道:“你去打听出甚么消息没有?”富荣垂手答道:“是,老爷昨天分付小的,小的连夜便住在那边大人一个家人房里,好容易探听出大人一经退了堂,便问甚么人止着我不打那个革命党。当时二姨太太便将四姨太太的话告诉了大人,大人先前还不依,说这是朝廷重犯,一个头都不彀杀的。”富荣又接着说道:“那时候四姨太太便大哭大闹,便逼着大人说一天不赦她哥子,她一天便不进饮食,要活活的饿死,大人才转过点口气,说既是四姨太太的哥子,看四姨太太分上,饶这姓云的一个全尸,将他绞杀了罢。”
云麟听到此处,早又爽然失色。倪紫庭仍是不语。富荣又说道:“后来四姨太太仍是不依,当晚便不曾吃晚饭。大人到底拗四姨太太不过,已允着开脱云相公,吩付师爷们起稿儿,大约不久便有喜信了。”
倪紫庭大笑道:“可又来,你何不早说,我适才又几乎得罪了云老爷。”说着吩付富荣退下,连连向云麟作揖,笑道:“恭喜恭喜,兄弟暂时失陪,明天有甚么消息,兄弟再来通报佳音。”说着别了云麟就走。过了两日,果然又来报告,说在制台幕友那里得来的确实消息,已将老哥开脱,大约不久老哥便要离开此处。云麟听了十分欢喜,只是放心富玉鸾不下,不免又叮嘱倪紫庭格外照应。倪紫庭连连答应。云麟不免又写了一封信,先告诉母亲,不到两天,已得了家中回信,说他母亲自从云麟被押解南京之后,几次哭死过去,目下接到此信,已略觉安慰,嘱付云麟一经出狱,即速回来。云麟这一天刚在无聊,忽然又见倪紫庭哈天扑地笑得进来说:“好了好了,制台大人已命兄弟转禀了江宁府大人,将老哥释放。还有一件喜事,都是老哥提拔的。今天一早,制台那边四姨太太,忽然将内人唤进署去,看待得十分殷勤。不瞒老哥说,像兄弟这种狱官儿的内眷,一时要想看见制台大人姨太太的金面,是一生梦想不到的。今日一旦如此,若不是老哥的一点恩光,兄弟愚夫妇两人,那有这般荣幸。原来四姨太太将内人唤进去,便赐了茶,又命他到房里,嘴里谦恭着,说我这哥子多亏你们老爷看待,我将来在大人面前都是要酬报你们老爷的。但是一层,今日约你进来,非为别事,因为我这哥子出了狱,我想同他见一见,怕的在这里不很方便,我的意思,想借你们的衙门里,我们姊妹俩谈谈体己,我是已经禀明过大人了,不知道你还肯不肯?……好老哥,你想我那内人又不是呆子疯子,难得四姨太太肯赏这个脸儿,焉有违拗的道理,便接口答应了。姨太太说准于明日光降,老哥你快快收拾请到我兄弟那个书房先行住下,明天姨太太来时,也好说我这官儿办事尚算能干。此时不暇陪老哥多谈,老哥停会就请进敝衙去。兄弟先去预备接姨太太的仪注儿去了。”
云麟先听见制台已经释放自己,自然是喜出望外,后来倪紫庭忽又说出四姨太太要来相见,这一吓转又将一个破碎不完的魂灵儿吓得从顶心冒去,暗想这还了得,我断然没有妹子,这是我知道的,万一同四姨太太冒冒失失会见面,他一认出来,晓得我不是他的哥哥,他这惭愧,自然是到十分,他不说是他误认了我,他反怪我戏弄了他,他自然走回去告诉制台,依然照罪惩办,我如何还想活命,这不是白白欢喜了一常想到此,面色转变,忙一手将倪紫庭拦住说:“这姨太太我是断然不会他的,还请上官替我设个法儿。”
倪紫庭不禁大笑起来说:“这可怪极了,无论姨太太这一番搭求老哥之恩,兄妹之情,断没有个不想见一面的道理。就是兄弟难得四姨太太有这机会,肯辱临寒舍,兄弟也断断不能因为顺老哥这无理的话,便白白将这机会失了。”倪紫庭此时夺了手早跑出去。云麟呆了半晌,暗暗恨道:“这如何是好。”不多一会,早有许多家人将云麟请入倪紫庭那座书房,果然收拾得十分幽洁。倪紫庭不时的跑出跑进,竭力周旋。云麟只是沉闷不言,越是看见倪紫庭谄媚自己,自己越发难受。暗想你今天如此,怕明天便不如此了。挨到明日,云麟已绝早起身,到亏他连夜想出一条计策,明知今天那四姨太太必来见面之后,断没有不将这重疑案勘破的道理,我既是插翅飞不出这门,只有老着脸儿哀求那四姨太太放我一条生路,妇人家心最慈善,我便将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话来打动他,怕他不依。除得此策,更没有别法。主意已定,所以到反不慌不忙,专候四姨太太大驾。谁知倪紫庭的夫妇,比他格外盼望得利害,沿途派着家人打探。一直等到午后元景,总还不曾见四姨太太出来。大家揣测,怕今儿是来不及了。又约莫有日斜时分,外面才跑进一个家人,跑得汗流气喘,说了一声四姨太太到了,吓得倪紫庭夫妇连忙迎出大门,等了好一会,才远远听见马蹄声音。倪紫庭又跑了一箭路,迎接上去接连的便随着许多仆妇,一齐拥入上房里去了。云麟转又吓得坐立不安,心头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呆呆的倚在窗口一言不发。正在危急当儿,忽然来了一种不做美的便声音是里面一叠连声传唤云少爷进见,云麟只得模模糊糊的随着一个仆妇走入去,不知走了几重房屋,早见堂上灯烛点得如同白昼,珠围翠绕的围着一大群人。云麟刚走上台阶,便吓了一跳。欲知后事,且阅下文。